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也明知郭逸心中,亡妻云儿是最最重要的,他也不敢奢望过多。可一想到真要这么算了,再见此人形同陌路,他便抑制不住心间阵阵刺痛与不舍。他就站在床畔,看着郭逸的身体抖得厉害,听着郭逸那故作平静的语调,果断不容拒绝的语声,差点就顺口答说:肃恭不曾想要什么,肃恭只想继续看着懿轩便足矣。
但他终是明白自己并不如想说的那般伟大,他虽为皇家贵胄又是武将之首,却也自认对于情感只学到圣人的一半,只做得了相依相伴的梦,却达不成远观静好之境!
况且,郭逸如今这模样,显是相当难受,却还说了这些话,若他再没有任何动静,只怕这人还要继续说下去,直至他真的出去了,也不知是否消停。
因此他不假思索便吻了下去,不敢闭眼,只小心的望着,生怕郭逸一时生气便要乱动,也好制住他,免得……挣裂了伤口。
第七十四回
这会若是慕容时在此处,想必早将慕容厉扯到一边去,纵是不打起来,也会冷声冷气的数落一通,再作打算。
只不过慕容时确是无睱分身了。他虽惦记着郭逸、担心着慕容厉会作何举动,却只能大步离开凤鸣轩,往皇叔住处赶过去——顺便还叫了个暗卫去栖梧阁看着。
慕容时一只脚迈入慕容临房门,另一只脚才刚抬起,便有暗卫突然现身俯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惹得他面色大变,转头看向了身后不远处的王福!
“王福,朕已给过你多少次机会,为何还是如此不知悔改?”慕容时叹了口气,往日里总是浅笑轻言,如今却像是十分疲惫。他挥了挥手,漫声对那暗卫道:“将总管王福送到朴宸殿秘室去歇息,你既知晓事情经过,便与他好好聊聊。待朕看过皇叔,再去与他叙话。”
那暗卫也不说话,只默默行了一礼,几步间走近王福,一把捞起他便又几个起落,不见踪影。
慕容时闭了闭眼,深深吸一口气,举步迈入房中,朗声道:“皇叔可曾醒过来了?”刚说毕他便笑了笑,凤目盯着懒洋洋靠在榻上的慕容临,一字字道:“皇叔好生清闲,一醉了事,如今竟还在养神!”
“万事皆有陛下安排,严亭又何须多事,徒惹烦恼?”慕容临把玩着手中一样半月形玉佩,似笑非笑的看了慕容时一眼,“此物陛下可曾见过?”
慕容时面色大变,几步冲上去就要夺过来,却被慕容临抓得牢牢的收回怀里,抓了个空。他凤目眯起,仔细的看了看慕容临那张要笑不笑的脸,突然后退一步,肃容道:“请这屋里的人都出来吧。或者,都下去。朕与皇叔,有些事要好好谈谈。”
慕容临“噗”的一声笑了起来,拍拍空着的双掌,又挥了挥,轻道:“出去吧,出去吧,叔侄谈心,将门予我关好了。”
那屋中几个下人也不知是站在何处,一个个从暗处走出来向两行了礼,退出去时依言关上了门。
“行了,说吧。自严亭醉倒后,发生何事?”慕容临挪动几下,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又躺了下去。
慕容时少有的翻了个白眼,俯到慕容临耳边深吸口气,大声道:“太傅重伤!王福将暗卫的秘道图纸交予了宰相!你还要如此躺着?!”
“什么?!”慕容临面色大变,猛的一下跳起来抓住慕容时双手,使劲将他推到床对面的椅子上,瞪着双目恨声道:“太傅不是在殿上监督比武?他既未曾回到席间,便不会毒性复发,以他与肃恭的身手,何人伤得了他?!”
慕容时磨了磨牙,努力平复了些心绪,将当时发生的情形细细描述了一次,才追着慕容临目光问道:“皇叔可知,这其中有何蹊跷?时儿只知必是太后与宰相定了几套计策见机行事,却不知宫女秋月出去后是如何甩脱暗卫的,也不知雨儿究竟是何意思,知道些什么,又作何想法!更不知道,为何适儿会突然跑下去!”
慕容临一把扯起慕容时,疾声道:“快带我去看太傅!”
“去不得!”慕容时顿时脸色铁青,使劲挣脱慕容临双手,凤目中浸出点点血丝,扭曲着唇舌咬牙道:“肃恭他……骂了我一晚,此刻,此刻正、正在给太傅喂药……皇叔若不想长针眼,便还是莫要去了!”
慕容临睁大眼望着慕容时,讶然道:“肃恭骂你一整晚?……你、你是他兄长,又是皇上,居然由着他骂了你一整晚?”
说完他像是想明白了,竟哈哈大笑起来。见慕容时瞪着他开口欲骂,慕容临笑得更甚,好一会才收了笑声,仍是勾着嘴角。
他转身在桌上寻了把扇子,唰的打开摇了几下,不紧不慢的坐下来,有如说书人开场一般使劲咳了几声,绘声绘色的学着那副江湖腔:“昨晚侯爷怒发冲冠,心痛之情溢于言表,对着皇上大发雷霆。那刻,陛下心中有愧,又恐吵醒了懿轩,才在房中由着他骂个够。中途还几次吵起来,却又因着懿轩的关系停止吵闹。而后便是都安安静静守了懿轩半晚上,直到太医过去送药,又发觉懿轩昏迷不醒无法吞咽,屋中几人乱作了一团。侯爷性子较直,更是自小便只认定懿轩一人,何况那晚他们说不准已发生些什么,他才敢如此不顾忌,喂懿轩喝药。”
说罢,慕容临啪的一拍扇骨,合拢了扇子,点着慕容时的鼻子道:“可怜你贵为九五之尊,却最是不能容得真情,故此便无任何立场说他,又不能真惹恼他影响这越国将军,于是只敢装作看不到,逃了出来便找我这皇叔作出气筒了。是也不是啊,皇侄陛下?”
“哼。话都给你说完了,又何必故此一问?”慕容时气得一拍桌子,转过头不去看他。他丝毫未觉,自己在这皇叔面前倒是从来不掩饰真性情,远比在慕容厉或郭逸面前满脸堆笑要好得多了。
“唉~严亭少说也与懿轩一般年纪了,竟要受个晚辈的气。唉唉。”慕容临摇晃着扇子,连连叹息,故作自怜了好一阵,才又拿扇子挑着慕容时下巴逗他:“你这番来,到底是拿你皇叔出气的,还是来探病的?你可是不想知道那酒中有何名堂了?还是说,你那雨妃的命,你也真不想要了?”
慕容时凤目一挑,不耐烦道:“你若不想说,我纵是将你再打发到托尔镇上去,也只能知道那来使是否已回去了。你若是想讲,便要快些说,否则以你这慢悠悠的性子,不说雨妃性命如何,怕是师傅醒来之时发觉肃恭那般待他便会出事……以师傅那脾气,恐怕是伤上又要加伤了!”
慕容临这才正了面色,“哦”了一声,满脸堆笑道:“陛下息怒,严亭险些忘了懿轩的倔脾气,莫要见怪,莫要见怪。”嘴上说着莫要见怪,可他手上扇子唰的一响,复又打开摇了摇,在手中转了几个圈,忽啦啦的飞来飞去,最后回到他手上,却停在了慕容时耳边。
慕容临的唇也已停在慕容时耳边,轻轻开合,吐出来一连串的话语,使得慕容时忽略了自身差点又要发作的脾气。
慕容临说的是:昨晚宴上醉酒前,严亭便已将酒杯带入了袍袖的暗袋里,子时过后严亭便已醒了,连夜察看酒杯之中剩余的汁液,发觉其中又有夹竹桃汁,量却下得极少,显是不想弄出人命。但或许是严亭曾喝了多种酒,又一直遍尝毒草,这才能相安无事。故此,雨妃应也是不至丧命,但太傅上次既称是已解了余毒,如今却为何能一闻到桂花香味便又中了招?这其中,恐怕是宰相上前说话时还暗暗洒了些什么化功散之类的药粉才对。
说罢,两人又商议了一会,便决定先将王福扔在秘室中由那暗卫继续问询,至于雨妃亦由旁的暗卫守着应是暂无性命之尤,故此无论是两人出自何种心思,也都同意去凤鸣轩看过郭逸再说了。
慕容临在房里乱翻乱找,弄乱了他自己视若珍宝的几个大箱子,终于找了几瓶丹药出来,这才笑嘻嘻的拎着药箱,又举起扇子在慕容时下巴上挑了一下:“皇侄,本王怎地觉得,皇侄越长越诱人了?哈哈哈……快些前面开路!”
慕容时气得翻了个白眼,抬手抓过慕容临的扇子骂道:“看你何时在师傅面前露出如此本性来,朕便喜不自胜了!”说着,将扇子往桌上一扔,撞到了本就放着的玉瓶,发出一声脆响。
他心中一动,突又转身问道:“那玉佩呢?你是自何处得来?”
第七十五回
“玉佩?”慕容临打个哈哈,眼神闪烁道:“什么玉佩?”
慕容时抓起扇子便想冲那张嘻笑着的脸砸过去,却还是将扇骨使劲捏了几下,皱眉道:“莫要惹恼时儿吧,时辰不早了,皇叔快些讲来!”
慕容临哈哈笑了好一阵,才自怀中摸出那面半月形玉佩来,故意在慕容时眼前晃了几下:“你是说这个?莫要如此紧张,并非是你的,亦非是懿轩身上那枚,此物仍是本王某日出宫游玩时,在街上一家玉饰店买下的!据那店主说,还有一面相同的,与此佩合起来便是一对,本王便想着看谁有缘买了去,那倒可称为本王几世修来的真情人了。谁知……本王前脚迈出店门,后脚就见着几个眼熟的贵客进了玉饰店去,嘿嘿。”
“我……”慕容时一时语寒,顿了半天才迸出一句:“朕与师傅都不会是你几世修来的真情人!快些随朕去凤鸣轩为师傅治伤!”
说罢,甩袖便走,连扇子亦忘了放下。
至于那玉佩,则是望也不望上一眼,更不谈去考究慕容临话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了。
他们在屋中坐着不知不觉便聊了大半个时辰,再往凤鸣轩一路走过去,已然是西时了。
此刻,慕容厉也早不在郭逸房中,却仍在大门处与侍卫们说话。
慕容时远远便见着他那亲弟弟绷了张脸在训话,转头看了慕容临一眼,便加快步子赶了过去:“肃恭!师傅他如何了?”
慕容厉心里狠狠抽了一下,整个人顿了顿,才慢慢转过身向慕容时行了一礼,竟连慕容临站在一边都未发现,低声道:“懿……太傅他,歇下了。皇兄还是暂时莫要进去的好。”
慕容时凤目在慕容厉身上扫了几圈,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突然笑起来挥了挥手:“你们且先避避,朕与侯爷有话要谈。”
说罢,他又转头看向慕容临:“皇叔先进去看看,有事请中庭的侍卫们前来亶明便是了。”
慕容厉这才发现慕容临已站在一边望着他笑,脑袋却又垂得低了些,闷声道:“皇叔能去看看,便是最好不过。皇兄若是要说太傅的事儿,恕臣弟不想讲。但若是有旁的吩咐,或是有关昨晚的,但请及时下令。”
说来说去,就是不让提郭逸!
慕容时心道该不是真被师傅赶了出来?可往年纵是肃恭再怎么闯祸违规,也不曾见过师傅真的有哪次发过火不理他的啊。总不成……肃恭他、他对师傅……
想到此处,慕容时面色变了变,左右看看已无下人,便一把扯住了慕容厉衣领,咬着牙道:“你给我坐下说清楚了!莫非你禽兽不如,师傅满身是伤,你还敢侵犯他?”
“……”慕容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竟没有否认,更任由慕容时抓着他,毫不反抗。就连那双曾吓退了慕容时的黑眸,此刻也只余悔痛与难过。
看他这副样子,慕容时心头怒火熊熊燃起,恼恨之下将另一只手上未及放回去的扇子举了起来,对准慕容厉脸上狠狠抽了几下,顿时几道伤痕高高浮出慕容厉脸庞,殷红的血顺着面上骨线缓缓滑了下来。
慕容厉却仍是一言不发,神色间较之方才毫无一丝变化。
慕容时见他被自己打得脸上都破了,又有些于心不忍,遂放开他衣领,转而拉着他到院里石桌旁坐下,一边唤了侍卫去取干布来擦,一边苦心劝着想要知道慕容厉究竟是做了什么,郭逸又到底说了什么,才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他道:“我如此信任你,他教你念书学武,如此疼你,平日里待你这三皇子较我这个做哥哥的好了几倍去,故此我才特地派你去求他回来。果然他一路待你尤胜从前,虽心中仍有伤痛,却还是一心为着国事为主,忍下满腹疑虑,不计流言蜚语住在这后宫围绕之下,为的只不过是一举多得罢了。你自己回想便可知,他如今更视你如知己,你说学武他便不多苛求你文笔字迹,你说出师他便由着你不分上下懿轩懿轩的唤着!如今他伤成这样,你自己站在他身后不远,却未及救得了他也就罢了,竟还做出此等人神共愤之事来!你、你叫我这个做哥哥的如何待你,如何罚你?打你一顿?那也无法解了师傅心中灰心难过!更不能解了朕心中珍宝被毁的痛恨!肃恭,你究竟是为何要如此,为何要弄到这般田地?你不是最喜爱师傅?你不是最舍不得他受一点伤?何事惹得你不再珍惜郭逸?你为何不肯明说?还是说,你连为兄也不肯讲?”
前院里兄弟两人僵持着,一个苦口婆心另藏着点私情,另一个却始终是冷着张脸,任打任骂俱不开口。
中庭郭逸的房中,却也差不了多远。
慕容临甫进中庭院门,便发觉四周多了些站岗的侍卫,细问之下才明白是慕容厉吩咐,说要多派些人看着,免得太傅伤重卧床,有事唤人却无法知晓,更不利通传,误了病情。
但看那架势,却不似是看着病人,倒有些像是守犯人了。
再一想前门处慕容厉所说的话,与他当时面色神情,慕容临心中便真有点不安:莫非这小子真做了什么足够惹得懿轩反目的事?
他一面思索,一面推门而入。
“出去!”一样东西抛了出来,正中慕容临额头。
慕容临吃痛叫了起来,嘴上却丝毫不让,“哎呦,懿轩,精神不错啊,明明是趴着还这么准的手法力度。”一边嘻皮笑脸的说着,他一面弯腰捡起那被当作暗器丢过来的东西,定睛看了看,倒吸了口凉气:这不正是当日慕容厉在玉饰店买的那只白玉葫芦么?怎么血迹斑斑的?
慕容临下意识摸了摸额头,还好没破皮,便反手关上门,走至郭逸床畔去放下药箱,探头看了过去。
郭逸这时已看到进来的人是谁,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轻声道:“原来是皇叔,懿轩失礼了,不曾伤着严亭吧?”
慕容临呵呵呵的笑了几声,顺过一把椅子坐下,双手撑到床榻上捧起自己那张厚皮脸,双目定睛望向郭逸道:“区区一掷之力,懿轩早知道严亭这张厚皮脸,又何必挂心这些?倒是懿轩今日明明满身是伤,却为何不修心静养,还要见人便掷?可是怪严亭醉得太早不曾帮着太傅挡刺所至?”
郭逸脸上少有的红了红,别过头道:“严亭莫要说笑。懿轩如今已成废人,对这越国朝廷亦无能为力,只求能快些好起来,带着适儿远离此地,其它的,还望严亭莫要多问。”
慕容临歪着脑袋想了一会,便哦了一声不再言语,侧过身去翻他的药箱,只双目余光不时望望郭逸动静,想看他究竟是如何了。
其实郭逸此时确是不想见任何人!
他自觉话已说尽,于情于理都对慕容厉说得一清二楚,够决断又都留了颜面,还生怕慕容厉心中不愉,特地说了那句“若有任何要求也请侯爷提出来,只限此时”,谁知道慕容厉却毫不退让,竟还伸长了脖子去吻他!
但也确是自己不够定力,不够争气,竟被那小混账吻得迷迷糊糊的,还呻吟出声来!最气恼的便是他迷糊间连自己几时发过声都不知道,只隐约听到一两声,还以为是慕容厉动情之际发出的!简直是为人师为人父之奇耻大辱!
《宅书屋》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