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顿时僵住,若非是红袍怪呼喝着说要先分了主宾位坐下,还不知慕容时又会说些什么刻薄话来,惹得陈熹泓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但纵然只是这样,陈熹泓也已有些受不住了。他低声道:“熹泓确是不如当年,连亡国太子都已算不上,如今正应归去那糜烂之所,也免得在此,污了陛下凤目。”
说着,便欲转身离去。
“且慢!熹泓,留步。”郭逸出声将他拉了回来,在他耳畔轻声道:“眼下文武大臣皆在,又是岁末之宴,陛下他说话虽是难听了些,无非是不愿你就此去送死。何况熹泓在宫中这么久了,也应是深知陛下脾性如何……不妨先过了今日,过后你若觉定要离开,且陛下亦是答应,那便谁也不拦了。”
他两人在此低声商谈,那边慕容厉也已出声相劝:“皇兄自是知道他来历,当日肃恭那般误会他,皇兄亦还未明了他来意如何之时,便已颇有袒护之心。留在宫中时,他又像是个随身仆从一般,对皇兄嘘寒问暖,关照得无微不致!如今尤西太子其实是为着皇兄着想,才提出这般主意来,却更是为着越国上下,为着抓出那赵尘所致!皇兄,你如此说法,换作是肃恭,也必要心中不愉!”
慕容临连连点头道:“数次陛下感染风寒生病,也都是熹泓来找本王要药!有几次本王出宫之际,还经常收到熹泓寄来的书信,向本王报告近日陛下身体情况如何!陛下你,其实对他最是不同,只因你心中对丞相一直倾慕,乃至突然发觉钟情的不是丞相,亦会……”
“莫要说下去了!朕岂是朝三暮四之人!他长得特别又如何,待朕甚好又如何?终究不是……”慕容时气得不轻,连声否认,竟像是丝毫不将陈熹泓放在心上,只说到一半便又硬生生停住,藏起来的名字,却是那一桌众人皆知。
无非还是惦记着郭逸,尤不死心,与慕容临所言一无二致。
第一百四十七回
慕容时叫声不小,陈熹泓自是听了个一清二楚。他皱着眉头转头看了慕容时一眼,朝郭逸露出个苦笑:“你看,他始终如此……令人弄不清他究竟是何意思。丞相大人,还请让熹泓出去,为熹泓留些颜面。”
郭逸无奈之下,再不敢拦着,只得放他走下首席与厅中各席相隔的台阶,眼见就要离开国宴厅。
“混帐!你当朕留你在宫中做什么?如今竟是如此迫不及待要回祁国去了?朕还偏不准了!给朕站住!”慕容时追到台阶边缘,气呼呼的瞪着陈熹泓背影,见他脚下不停,凤目中寒芒闪动:“来人,立即传书祁国国君,曰‘三皇子陈熹泓,其待人温和又不失傲气、容貌无双。入宫数月来,常在朕身边相伴,故此颇为不舍,欲长留身侧,作个内臣男嫔,特以此函告知。若祁王不舍心头所爱,便只得战场相见!’”
侍卫们面面相觑,各个你望我、我望你,也不知这皇帝陛下一时气话,究竟是听或不听?
郭逸咳了一声道:“陛下,冷静些。此函发不得,如今赵尘说不准还在祁国,不提太子是否前往,单是这书函到了他们手上,便有可能直接引发战乱!我越国如今朝野之内还需数年休养生息,一时之气,祸及苍生,还望陛下三思。”
慕容时深吸了几气,面色铁青的望着已走到殿门附近的陈熹泓,咬牙切齿了一阵,摆手道:“师傅言之有理,徒儿……失态了。”
“陛下,方才所言,熹泓了。或再有下次,休怪熹泓不顾你皇家颜面!”陈熹泓早停了下来,却是原地站着不动。此时听他终有些放软了语气,这才回过头去,冷冷看向慕容时那副气得变了形的俊俏面容,目中怒火滔天,配上那副轮廓分明的面孔,便如同猛兽一般,似要将慕容时拆吃入腹方能解气。
“混帐!说了又如何?”慕容时此刻像是一束干草,陈熹泓一开口,他便如被点燃了怒气一般,又大声叫起来,急急的奔到他面前去,两人对瞪着。不过,许是看陈熹泓果然没出去,慕容时虽还是恶声恶气,却已不像方才那般歇斯底里。
郭逸与慕容厉对视一眼,各自心中有了些底,暗道这慕容时对陈熹泓那份心意,似是只有他自己不甚清楚!至于陈熹泓,看样子也已忍了许久,故而如今虽是语气淡淡的,但显已是无法再欺瞒他自己,再忍受不了慕容时矢口否认了。
这时红袍怪已出现在慕容时与陈熹泓面前,低声道:“陛下与太子难道就不能收敛些?如今岁末大宴群臣,是要教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您……咳,如此不讲理么?”
“朕何时不讲理了?”慕容时转头看看红袍怪,指着陈熹泓的鼻子狡辩道:“国师莫非是没听明白,朕分明已说了失态了,他却还在此胡闹!”
慕容临与慕容雨本也走过去,此时见到慕容时那般模样,险些笑出声来,纷纷停下脚步,请大臣们莫要出声,“千万莫要显出半分好笑之状,否则陛下迁怒下来,可不好受……”
满朝文武都开了眼界,一向只知慕容时心思悱恻,运筹帷幄之间,一直是淡淡的笑着,斯文有礼之余,又只有重大失误才会发发脾气。哪知如今竟好似个要不到糖吃的孩子一般,只因着那陈熹泓要走,便不顾自身帝王之名,当着群臣对他撒起气来。
“罢了,皇兄。好好一场宴会,便莫要闹得不愉快。”慕容厉终是走到几人面前去,一手拉了慕容时,一手扯住陈熹泓袖袍,笑道:“肃恭今日守擂连胜,也亏得皇兄有意相让,说不得还要敬皇兄几杯。何况,当日若非是太子提点,我等还不知丞相误入了血池,更不知会被他那一身血渍吓成何等模样,故此这酒,定也是要喝的。”
他一路说,一路将两人或拉或扯的带回席间去,顺道冲郭逸挤了挤眼睛,得意洋洋。
郭逸咧了咧嘴,眼见这几位都入座了,才向红袍怪道:“有劳师傅,身为越国第一权臣,师傅今日必得将同僚们招呼妥当,顺道一饱口福,也可多喝些美酒了。只不过,若是您晨间给严亭吃下那颗丹药有何不妥,徒儿便无法帮您了。”
说罢,他便飞快的奔回席中去,只留个红袍怪还站在殿门前,望着他吹胡子叹气。
慕容厉与郭逸两人频频举杯,使劲向慕容时敬酒,这原本理智常占上风的一国之君,今日倒似是真有些不愉,竟来者不拒全数喝下了。
不多时,常人酒过三巡,慕容时已喝得脸上酡红一片,红袍怪却刚才自各席间绕回来,又要向他敬酒。
陈熹泓一直坐在他身边冷眼旁观,由着郭逸和慕容厉灌他,此刻似真是有些看不下去,终开口道:“老国师,无需再敬了。看样子,他已不行了……”
“谁不行啊……熹泓你今日、为何总与朕作对呢……”慕容时半眯着凤目,说话结结巴巴,醉态毕现之间歪过头去看着陈熹泓,眼中流露的感情,却远比平日里真诚得多。
他抬手在陈熹泓眼前摇了摇,“为何要晃脑袋?朕、对你……确已是如皇弟所言,十分宽待了啊。你究竟还有何不满?你看看……这台阶之下,满朝、文武大臣,他们、他们哪个不是为这江山社稷尽心尽力?莫说他们,眼前、眼前肃恭也好、皇叔也罢,就连、连国师也是,眼见着,无所事事的模样……其实、暗地里操了多少心,朕全部清楚,才由着他们偶尔放纵一些!可你呢?你来了,一句话要见朕,朕便见了,一句话要在宫中小住,朕便允了,连刺杀朕的师傅你也做了,朕、也不曾将你如何……还得哄着朕的皇弟,说已、处罚于你……”
他结结巴巴,一边打着嗝,一边摇头晃脑的说着,鼻子也不知是喝醉了变红的,还是说到激动时,有想哭的冲动所致。
陈熹泓静静听着,也不去打断他,只抬眼望望郭逸,无声的露出个歉意的笑来。
“皇叔,我等下去与大臣们同饮……懿轩,肃恭有些头晕,不若与我同去?”慕容厉突然开了口,三句两句便将几人全拉了下去,首席上走得干干净净。除开慕容时与陈熹泓,便只余个慕容雨坐在那里丝毫不动弹,像是已喝醉了。
他们下去不多时,已与那些新晋的官员们聊得热火朝天,只郭逸抽空抬首望了望,果然见首席上已空无一人。他抿唇笑笑,附在身边慕容厉耳畔道:“你那皇兄,或许明日上不了朝,故此肃恭切莫喝醉了,还得抽空将李元甫的案宗取来,给懿轩看看才是。”
慕容厉也已喝得有点头晕,虽知郭逸说的是公事,却仍是觉着呼入耳中那股热气的影响远胜了言辞中的讯息,但此刻大庭广众,他也不是红袍怪那般任性之辈,便点点头,勉强道:“那便早些散了,由他们自己喝吧。”
说罢,他二人便找到红袍怪,见着了醉得不成人形的慕容临。这两人正靠在殿门附近的长凳上,慕容临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已睡着了,红袍怪以膝代枕由他躺着,自己正仰着脖子不停灌酒。
见状,郭逸心知不太妙,却只得硬着头发上前去道:“师傅,明日还得当朝审理李元甫一案,故此还望师傅辛苦一番,请诸人莫要喝得太醉才是。肃恭他本就累了,这便去为徒儿取了案宗,回去歇着,不知师傅这里,可有何需要徒儿帮您的?”
第一百四十八回
红袍怪点点头又摇摇头,叹了口气:“唉,这慕容家的人,怎么一个两个都如此爱折腾,这般不坦率?罢了罢了,你且忙去,有为师在此守着,不会有事。”
“那……严亭呢?”郭逸想了想,终是壮着胆子问出来,随即便见红袍怪将慕容临捞起,问他道:“明日可是早朝时分到议事殿去?”
见郭逸点头,他又道要将慕容临安顿好,请郭逸再呆一会,等他返回才走。说着又道是已教慕容雨去熬几份醒酒的药备着,一会功夫就去看牢了慕容临,不会有事。
郭逸自是应了,顺道等到慕容厉取了案宗回来,这才叫红袍怪嘱咐郭适好生向学,说是择日再去看他。
两人也不急着回去,便就近在御花园里找个安静地方,沐浴着午后暖阳,查看李元甫的罪状,有不甚清楚之处,慕容厉居然还算清醒,一一的为郭逸解答了出来。
若不是怕他借酒装疯,郭逸心中其实十分高兴,但却又记挂着几个人今日能否好生睡下,明日能否准时在殿上出现,故而也只是揽着他肩头,说了句:“幸有肃恭,否则懿轩是真有些看不懂……不成,找他们去。”
后面那句,若是换了个人来,定是不明他说的是要找谁。
慕容厉皱眉望着他,略显不满:“岁末大典之际寻人补这个,也只丞相大人想得出了。旁人都巴不得多吃多玩一阵,自己休息休息,你倒好,自己折腾了,还得去麻烦他们……看我做什么?哎……走走走,陪你同去便是。”
慕容厉说到一半,郭逸便望着他,也不说话,只是略有些失望的模样。但偏就这么不声不响的拐了慕容厉为他带路寻人,郭逸一高兴便凑过去亲了他一口。
哪知慕容厉喝多了酒,此刻一脚下去本就是虚浮飘渺似在云端,园中青石板之间距离又有些大,他一脚刚迈出去便被郭逸突然靠在身上亲了一下,顿时愣了神,一个没站稳,两人一齐往花草之间倒了下去!
慕容厉仰面朝天倒在花间,一只手抱着散了一大片出去的卷宗,另一只手抓住了郭逸一只胳膊,自己已摔得头晕脑胀,却还笑着:“醉卧花间啊……懿轩你可摔着哪里了么?”
郭逸半跪在地上,空出来那只手撑住了地面,倒是没倒下去,却也没料到会如此狼狈。他低头看看两人这副模样,脑中竟想起离宫前夜所见那些宫女侍卫们似也是这般倒在花间纵情,脸上顿时红了一片:“不曾摔着……肃恭可还好?快些起来教我看看,背上可曾摔伤了。”
慕容厉顺手将他扯进怀里,低声笑道:“无妨……莫要说话,有人过来了……”
来人声音极是耳熟,郭逸一听便知是慕容雨。她似是颇为匆忙,一路走一路吩咐着叫侍卫们为慕容时和慕容临各自送药过去,嘴里还念叨着为师不尊之类的,也不知道是否红袍怪又做了什么事,或是跑去哪里了。
郭逸伏在慕容厉胸前静静听着,心跳不已。他也知道慕容厉叫他不要出声,是为免被人瞧见这般模样生出些谣传来,可如今这副样子,倒真有些令他心虚,好像俩人真是光天化日之下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一般。
好一会儿,人声脚步声都已渐远消失了,郭逸却仍是胡思乱想着,一时不记得起来。
“懿轩,肃恭是不介意你这般,但若是再有人走近……或是继续如此下去,只怕会、毁了你清誉……”慕容厉终是忍不住出声,嘴上说着要郭逸起来的话,一双手臂却已将他抱了个满怀。
郭逸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的挣开他,结巴道:“胡说什么、只是,只是在考虑事情……快起来,卷……唔……”
慕容厉使劲一拉,翻身将他压在花丛里,埋头吻了下去。
他正迷迷糊糊沉醉其中,却又被慕容厉一把拉起来,身后衣袍被轻轻拍了几下,耳边听得那人笑道:“走吧,一时忍不住,弄脏了懿轩的新衣。这般模样也不必再找谁了,快些收拾好东西,我们回去将这些官袍换掉……”
我定是喝多了才会如此胡思乱想……郭逸心中暗骂自己越发不中用了,竟连慕容厉一两句话都可想出几种意思来,嘴上应着:“好,回去换了,直接改过来便是。”
说的是卷宗的事,低头找的也是卷宗,可为何眼前老有个人影在晃?
慕容厉弯下腰去帮他将一堆散乱的卷宗整理好了,顺手将他扶起来,凑近了些望着他,虎目中有些担忧之色:“懿轩,你没事吧?该不会是喝醉了?”
“没……只是,确有些头晕,快走吧。”郭逸别过头,当先往宫门处走过去,虽是没有步履踉跄,可又有些慌慌张张的,也不知是躲开慕容厉的注视,还是怕被宫中下人看到他身后的花草残渍。
慕容厉眨了眨眼,忍不住便笑出声来,赶几步追上郭逸,拉住他一只手道:“殿上还那般大胆,此刻四下无人,懿轩倒像是个姑娘家了?”
“慕容厉,你喝多了。”郭逸板着张红扑扑的脸庞,暗运脚力,扯着慕容厉一路飞奔,片刻间便已出了宫门,到了通往侯府的小路上。
刚走进去不远,便又是那处无人经过的地方。郭逸不知为何心中便开始越发的不安起来,总觉得有些事不在他预料之内,有些人,也不似他想的那般远离此地不再接近。
他放慢脚步,皱着眉思索一阵,便转头看了看慕容厉,突然一把将他扯到角落里去,唇已凑到他面前,却不曾亲上去,只以两人可闻的声音道:“此处,不对劲。似有人在附近埋伏……日后要加派侍卫看守……哎,莫要胡闹!”
慕容厉靠在墙上,仔细听着他说完,点了点头,顺势伸出舌头在那张唇上轻轻舔了一下,无声的笑个不停。
几乎是无声无息,一支毒针擦着郭逸脑边发际,闪电似的透入墙体,上面又带了一封信!
赵尘!
郭逸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抬眼间已将信上内容看了个清楚:
“观礼完毕。两位逍遥快活似神仙,本教主艳羡之余,只得另觅良人。值得一提的便是,师兄颇有远见,知道这慕容家的皇子只有慕容厉最为老实,慕容时却是个空架子,只会在亡国太子身下婉转承欢,却还偏要嘴硬,不承认自己喜欢了人家,甚是可笑!果然,这越国上下,竟无一人能入本教主法眼……但若是降低些标准,你那师傅挂念之人倒还不错。两位,自求多福,本教主享受去了!”
信末,仍旧是那只怪兽图腾,血腥气与毒针上的毒汁气味混在一起,扩散开来。郭逸倒不觉得什么,但眼前慕容厉却正以惊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