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说那冰块呀,认识,怎么啦?”小兰好奇问道。
“那你知道她住哪吗?”
“不知道。”
“那有她电话吗?”
“电话?应该有,我看看。”小兰越发疑问,要找杨珊直接问云姐不就行了。记得云姐会把联系人写到抽屉里的记事本上,小兰也不作多问,进了吧台翻看。须臾,“阿姨,有呢,我抄给你。”说着拿起笔在便签上写了一串数字。
“小兰啊,这事别和云儿说,知道吗?”李母拿过便签,看了看号码,又看着小兰,如此交代。
“哦。知道了。”小兰讷讷应声。
她还正值青春华年。午后的阳光从病房窗户投射进来,房内一片慵懒的气息在弥散。她轻轻推开窗页,透过窗外的木棉树叶望向光源,一片斑驳的光点,令她觉得些许刺眼。杨珊抬起手,想遮挡这些刺眼的光线,却透过指缝,仿若瞧见遥远的洪荒,不知道灵魂会去向何处,有没有寄主。床头柜立着一支玻璃花瓶,瓶口探出几支郁金香,在阳光下恣意绽放。她提起身上肥大的病号服,赤着脚丫,在苍白的病房里自在地舞蹈。舞步回旋,踮起脚尖跳跃,没有音乐。她的长发随着舞步在空中飘散,任由几缕落在唇瓣,顾不上捋开。她无声跳着,额上的白纱布是她最美的头饰。在这个悠然的春天的午后,窗外的木棉树是她的观众,郁金香是她的观众,床柜上的诊断书,是她的观众。“确诊为系统性红斑狼疮。”医生的话回荡在耳边,一遍又一遍,成为一曲忧伤的调。四月的春阳真明媚,阳光如斯温暖,却会让她受伤,她是个惧光的人。直射的阳光里,紫外线会加速体内病源活动,加重病情。太阳,是她的敌人,她得活在黑暗里,过往,以及未来。杨珊执意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执意站在阳光下,接受生命给的任何馈赠。
桂林之行回来,紧接着杨珊出事,李艾云已半个月没顾上店里的事务。等到杨珊出院,店里已堆了一叠乱账。窗外和风细雨,雨落无声,把城市裹在一方安宁中。杨珊一手支起下巴,一手搭在李艾云指甲盖上,看着埋头算账的李艾云,无规律轻敲着。
“杨珊,你在敲摩斯电码吗?”许久,李艾云抬头,说:“我账都算不对了。”
“算术差,怎能怪我。”
“……”人家是用计算器算的好吗,关我算术什么事了。“敲得我无法专心。”
“我没抓着你的手。”杨珊依旧轻敲着,说:“你不懂移开?”
“……”人家不舍得移开嘛。李艾云哑口无言,抓住杨珊作乱的手,握在手心。“你的尸尸手都不会暖的吗?”
“何谓尸尸手?”杨珊不解。
“死人手。”
“嗯。”杨珊眼眸闪过一丝怅然,说:“李艾云,你可别要忘了这手指的温度。”
“……”手……指?李艾云的脸蓦地发起烫来,深觉杨珊这话暧至极,忙垂头对账。
月色朦胧,天边挂着两颗闪烁的星星,像一双好奇的眼睛,悄悄从窗口打量着床上交缠的人儿。月色下的杨珊,脸上镀了一层柔白的光,犹如踏月而来。她深深凝视桃花粉面的李艾云,解开两人身上的束缚,忘掉世间一切牵绊,唯有眼眸中的彼此。无需甜言蜜语,此时无声胜有声,一点一滴把对方的样子雕刻在心尖,如在完成一件完美的艺术品,神圣而虔诚。眸里的光从温柔到深情,从炽热到迷离,身心交融,密不可分。灵与肉的结合,细碎而压抑的呻yin,是膜拜爱情最高端的仪式,只为抓牢内心最深处的幸福。一场热烈的耳鬓厮磨后,两人身上均已沁出细密香汗,和着被子里情yu的味道与彼此身上的幽香,直令人沉醉。
“开灯。”杨珊闻到鼻子里浓浓的血腥味,捂住鼻子,一片黏稠,猛然坐身起来。李艾云摸索着打开床头灯,侧头看向杨珊,一见杨珊捂住鼻子,猩红的血从指缝渗出来,心又惊又慌,忙抽过床头柜的纸巾递给杨珊,跳下床,此刻也没顾上自己一丝不挂,去浴室湿了一条毛巾回来。
“怎么流鼻血了?”轻轻帮她擦净鼻端的血迹,擦净她染血的手指,这才用毛巾捂住她的鼻子,让她仰高脖子躺下。
“烧饼太上火了。”杨珊捂住鼻子,用浓重的鼻音回答。
“……”
湖畔绿草青翠,春风拂柳,湖面波光粼粼。放风筝的孩童在草地上奔跑着,欢笑着,惊起枝头的鸟雀。站在柳下的杨珊,倨傲的脸,冷漠的眼,挺直的身量,在这一片春色里,站成一棵坚韧的青竹。李母打量着她,来时做好了谈判的气势,竟被这么一个出尘脱俗的女子所震慑。杨珊波澜不惊,淡然自若的神色,重笔浓墨书写着她的不折不挠。李母讨厌不起她来,然而作为一个母亲,却也是无法去喜欢她的。杨珊亦打量着面前这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在她脸上,看到些李艾云的影子。杨珊知道她找自己是为哪般,无论来人即将要对自己恶言相向亦或义正辞严讲大道理,都对她心内敬重,只因,她是李艾云的母亲。
“杨小姐,我是李艾云的母亲,我也不和你兜圈,我今天约你来,想必你也知道为什么。”李母开门见山,面对杨珊,觉得所有客套与委婉都是徒劳。半晌,见杨珊不说话,又自顾道:“作为母亲,我不能眼看我女儿做错事。这是大逆不道,有违伦理。我想你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孩子,该理解做父母的心。你也是有父有母的,你这样你父母也会伤心失望,也会反对不是吗。”
“嗯。”杨珊不想解释什么,更不想说自己父母双亡以博取同情。
“放过我家云儿吧,她不是这样的人,她就是一时迷糊。”
“嗯。”
“你……答应了?”李母本以为要经过好一番苦口婆心,论道颂德,或许是激烈的争论,不曾料到杨珊是这般反应,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嗯。”杨珊幽幽说:“我答应了。”她是个从小没有温暖的孩子,如果非要李艾云在自己和父母之间做选择,她要李艾云选择父母。虽然李艾云不说,但杨珊知道她心里的为难与挣扎,却还天真地以为有一天会柳暗花明而苦苦坚持着。如果杨珊不曾罹患系统性红斑狼疮,也许,她也会和李艾云一般,对未来期待。
“你是个好孩子,阿姨希望你幸福。”李母心里的石头落地,又隐隐对杨珊有些莫名的心疼。
锁好店门,李艾云拉着杨珊向车子走去。
“李艾云,走走吧。”杨珊顿住脚。
“好,那我们走回去。”李艾云点头,浅笑。夜深的滨海路不见行人,只有偶时呼啸而过的车辆。路灯把她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地上投一道瘦削的炭笔阴影。路过一棵一棵枝叶青葱,犹如凤凰羽的凤凰树,路过一个一个黑铁欧式灯盏,灯盏泛着幽明的光。
“李艾云,唱首歌给我听。”
“啊?我唱歌不好听。”李艾云哪好意思唱呀。
“我要听你唱。”杨珊执意要李艾云唱,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那……你不许笑。”李艾云做了一阵思想争斗,才看着杨珊道,底气不足。
“我何时笑过?”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只是笑得不易察觉而已。李艾云想了想,但凡她看见杨珊笑,自己必是一副窘态,指不定一会又心里窃笑了。
“唱。”杨珊催促。
“爱一旦结冰,
一切都好平静,
泪水它一旦流尽,
只剩决心。
放逐自己在黑夜的边境,
任由黎明一步一步向我逼近,
想你的心,
化成灰烬。
真的有点累了,
没什么力气,
有太多太多回忆,
哽住呼吸。
爱你的心我无处投递,
如果可以飞檐走壁找到你,
爱的委屈不必澄清,
只要你将我抱紧。
……”李艾云柔柔转转的嗓音,回荡在夜色里,一曲《如果云知道》,在安静空旷的街道,犹如一曲悲壮的挽歌。
“李艾云。”杨珊停下脚步,回身紧紧抱着李艾云,用尽全身力气,只想把她揉入自己的身体。
“杨珊,你今天怎么了?怪怪的。”李艾云心中的莫名的不安悄悄爬了上来。
“李艾云,一生有你,无憾了。”在李艾云耳边低语,道不尽的别愁。
“杨珊……”再多的情话,敌不过眸里的深情。
曹碧芬恢复真快,不消半个月,失恋的愁绪便烟消云散。这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比春天的花儿还灿烂,撑着把花伞,顶着绵绵细雨,颠颠进了安然咖啡店。李艾云见了曹碧芬也没招呼她,眉心紧蹙,拿着电话若有所思。
“喂,阿云,你这是不待见我吗?”曹碧芬怨道。
“芬姐,可把你盼来了,你最近干嘛去了呀,都不见人。”小兰看到曹碧芬倒是热络。
“看看看,还是小兰懂事,哪像一些没良心的。”曹碧芬说着不忘丢给李艾云一个白眼。“我说阿云,你怎么啦?眉毛都要打结了。”
“杨珊今天都没接电话,奇怪。”李艾云这心里好不踏实,心提在胸腔,总有种失重感。
“真为杨san的未来堪忧啊,管这么严。指不定还在睡觉呢。”曹碧芬不以为意。
“也许吧,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心慌得很。”李艾云放下手机,依旧愁眉不展。
“云姐……”小兰见李艾云提起冰块,想到什么,欲言又止。
“怎么了?”
“前段时间阿姨来找冰块,我把冰块的电话号码给她了。”小兰不明就里,见李艾云提起冰块就顺便把这事说了。
“你说我妈找杨珊?”李艾云惊道。见小兰点头,李艾云再也坐不住,想起昨夜杨珊的怪异,心里失重感更甚。
“哎,阿云,等我。”曹碧芬见李艾云急切慌乱往外跑的样子,放心不下,跟着出来。
飘着雨的银白色海滩,空无一人。杨珊脱下鞋子,光脚踩在细沙上,望着浩瀚的海面,听着哗哗的时远时近的海浪声,心内静如一汪湖泊。在沙滩上留下一排脚印,调皮的浪花涌上来吻着她的脚丫。杨珊目不斜视,没有迟疑的脚步,不畏惧前方深沉的蔚蓝。脚底的沙子越来越细,浪没过膝盖……李艾云,我本是那无根的浮萍,命运怜我,让我遇见你。浪冲上来,没过杨珊的大腿,再退下去,卷走脚下一层细沙……李艾云,我从来没和你说过我爱你,你要相信,我爱你。脚底是比细沙更为柔软的触感,已是泥泞,海水没过腰身,脸湿了,分不清是雨还是浪,抑或,是泪……李艾云,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海水没过胸口,浪打到脸上生疼。一拨一拨涌过来,把杨珊往后推开,杨珊挺直了脊背,迎上去……李艾云,我要回到那海上去了,这海水一点都不冷。咸腥的海水灌入鼻腔,冲破杨珊的鼻黏膜,血染红了眼前的海水。杨珊仿佛看见,17岁的那个雨天,妈妈光秃秃的脑勺,在海浪里沉浮……李艾云,我要去找妈妈了……李艾云,我的李艾云,永别了……永别了……
“阿云,你开慢点。”曹碧芬看着仍然在攀升的时速表,提醒道,“这样很危险。”好在下雨的关系,也不是上下班高峰期,路上没多少行人和车辆。却又因为下雨的关系,雾蒙蒙的细雨降低了能见度,雨天行车自当要慢行。李艾云全然不顾,沉默不语,她满心只想要见到杨珊,只要见到她,心才能踏实,安定下来。一到富荣小区,车门都顾不上关,急切地跑上302。手不自觉颤抖着,不听使唤,死活对不准钥匙孔,心下又急又怕,用手拍门,把门拍得震天响。曹碧芬从李艾云手里接过钥匙,利落地帮她打开了门。杨珊的房间一眼落进眼里,屋里收拾得很干净,却不见杨珊。酒红色的窗帘拉开,被风吹动,天蓝色的床褥平铺在床上,正恣意晒着日光浴。天蓝色床褥上,一份白色诊断书赫然闯进眼里。李艾云怔怔看着那抹白色,挪不开眼光,也挪不动脚,遏制不了的恐慌,似要灭顶。许久,颤抖着打开诊断书,心不断下沉,如坠入无底深渊,泪已泛滥,却无声。手无力地垂下,确诊书应声而落,一张信笺飘然而出。曹碧芬拣起,寥寥几字写的张狂豪放,书:“李艾云,如有来世,还要遇见你。”
流不尽的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路飞驰而过的景色,失去颜色和形状,只是无边的混沌。曹碧芬驾着车,见泪流不止却忍住声音的李艾云,只觉车厢中气压飙升,似要将人碾碎。深一脚浅一脚跑向杨珊曾带她来过的那片沙滩,那棵棕榈树依旧青郁,在雨幕中肃然而立,昂然守护在这片海域。树旁放着的鞋子和一排向海里延伸而去的脚印,如锋利的剑刃,生生划过李艾云心口。再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跌坐在沙滩上,撕心裂肺的痛席卷全身,呛住呼吸。紧捂着嘴,望着已然风平浪静的海面,痛哭失声。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坍塌了,一片废墟。她想叫大海把她的杨珊还给她,她想叫杨珊快回来,不要扔下她,可已经连恸哭都发不出声音。灵魂被抽空,全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心在滴血的声音。曹碧芬默默站一边,沉重地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只怕任何语言,都会在这份沉重上添加砝码。陪着李艾云,直到她哭昏过去,才敢带她离开。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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