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笛》
柳外谁家玉笛声,西风吹落满江城。
衔杯坐对疏林月,忽动关山万里情。
《问雁回捣练子》
春将半,月色孤,风送归雁影萧疏。试问爹行何所寄?报道是,有泪无书。
《思亲长短句》
亲在江南儿在北,可怜欲见不可得。凄凄薄暮强登楼,独坐寒窗观雨色。雨色沈,何时止?今夕思亲愁欲死。
一时翰林推崇,为南院第一人。王孙公子,求一见而不可得。得了李摘凡的一诗一词,便当作镇家的奇珍。而李摘凡愈增无聊抑郁之状。因为时人不知他的情感,於是写下《梁州亭》一套。以感慨其薄命,盖短歌过於痛哭也。
[梁州序]
遭时不偶,叹命多磨。男儿犯了**。堕身南院,一任东君弄播。最狠将男作女,卖笑追欢,一味相轻薄。牢骚问天公,知道麽?巾帼原何加丈夫?合愁似织,恨转多,半是思乡半奈何。生平志,怨里过。
此词一出,便传遍了京城,无论大人小孩,无论雅人俗人,都学著唱,因为他们认为出自李摘凡的诗词,便自然贵重。
这与李摘凡作曲之心大相悬绝。李摘凡一片苦心,向谁说明?在燕京的时间久了,求诗求画者甚多。李摘凡开始的时候还一一应付,想要有人能观词会意,通晓他流落不偶的苦心。後来见无人能明白,也渐渐懒於笔研,他既然懒於从事,先前发行的词曲便越发贵重了。
天下事,一物有一物的受主,一人有一人的相知。
李摘凡既然负了奇才义侠,自有那问奇谈侠的人来鉴赏。京中有一人,姓匡名时字人龙,任侠使七,济困扶危,门迎朱履三千,户纳金钗十二。
剪雪裁云,贾生风调;吟花啸月,宋玉襟怀。文倾三侠,巧夺七襄,乃是风流才子。本贯松江华亭人氏。父亲任江西南安的知府,已经死了。兄长为皇木客人,久居在京中。这匡人龙也以监生身份居住在京中。当道部院,无人不知他。
匡人龙侠气自尚,常好管不平之事,诸位缙绅咸十分推崇他。年纪已经三十了,尚未有子。妻子蒋氏非常贤惠,劝他娶妾。匡人龙曰:“我家的侍妾不少,贤妻又不妒忌,都不见她们下儿子,此是命运所然,即使娶妾了,怎麽能一定生下儿子呢?况且吾妻青春尚幼,为何要萌生此念?”
蒋氏曰:“不是的,婢子虽然多,原本不以为她们为正经。为了儿子娶妾,必然会分居一室,在那里安居,就容易受子。我要能生,自然就生了,岂会因为娶妾便不生耶?”
匡人龙曰:“姑且缓缓。”
蒋氏再三催促,匡人龙曰:“待我好好挑选。”
一日,匡人龙在朋友处喝酒,司酒的人唱著李摘凡写的曲子。匡人龙精通音律,瞩耳而听,极口称赞,问唱曲者道:“此是哪本新出的曲?”
司酒者道:“不是刻本,乃是我院中燕家李又仙做的。”
匡人龙曰:“我也久闻李又仙之名,在作词中不简工!听喝词中,有多少不平怨气在内,可惜世人只当曲子唱过了。又仙,又仙,今日撞著我匡人龙,须不叫你明珠暗投也。”既而歌罢,酒阑人散,匡人龙便回家了。
次日,他吩咐马夫带马,到南院拜客。从人带了拜匣礼包,一起来到燕家,直入中厅,匡人龙问:“李摘凡在麽?”
燕龟认得匡人龙,晓得他是个潇洒漫使钱的主儿,又在京官无不相识,便走出来道:“匡相公请坐,他昨晚出去陪酒,至深夜方回,如今才起来梳洗,一会就来了。你请先喝茶。”
茶後,又过了一会儿,香风一阵,李摘凡来了。但见他两眉蹙蹙春山,似病心西子;一脸盈盈秋色,似醉酒杨妃。满面娇羞,五色无主。
李摘凡偷眼觑匡子,见其仪容俊雅,胸襟洒落,自与俗人不同。向前一步,欲行大礼,匡人龙一把扯住,道:“你我俱是南人,就是是乡里了,快不要如此。久慕你的芳名,特来奉访。”叫家人取十两银子送与燕龟作见面钱。
燕龟喜之不胜,连连派人摆酒,对匡人龙道:“有一事禀告相公,李又仙的客人颇多,中堂列坐,恐怕有闯席者,多有不便。後面有芙蓉居,甚静,可提供坐谈。相公以为如何?”
匡人龙道:“极好。”
到园中坐定,不一时酒到,他叫李摘凡同坐,李摘凡起身告坐。匡人龙道:“洒脱些,我不耐烦这些套习,请坐了。”
李摘凡斟酒,相对坐著。匡人龙问道:“《梁州序》一曲,听闻乃是出自卿手,是吗?”李摘凡道:“实是拙笔。”
匡人龙道:“曲之妙,自不必说,其中为何有许多不平之气也?”
李摘凡不能答,看了匡人龙一眼,泪如雨落。
匡人龙为之动容,知道燕家眼目众多,遂不再问了。
至晚,引入卧房,卧房甚是精洁可爱。李摘凡是被龟子打怕的,连连铺床熏被,请匡人龙安置。
这匡人龙目不转睛,看李摘凡如此行为,却不象是不情愿的,且看他到底怎麽回事?用了坐脚水,上床睡了。
李摘凡算他定为此而来,道:“匡相公,服侍不周,休要见罪。”就用手摸匡人龙。
匡人龙道:“且住,我乃是问奇而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李摘凡把匡子捏了一把,指一指窗外,竟不做声。忽然燕龟在窗外吩咐道:“又仙,睡得浅些。匡相公是难服侍的,须仔细。”
李摘凡连连道:“晓得。”答应这一句,冷汗一身,酥麻四肢。
匡人龙惊问道:“怎麽这样惊恐?”
李摘凡口不能言,只是闭目摇头而已。
匡子看其光景,甚是可怜,遂不再问,用手抱著李摘凡而睡。
约片时,燕龟又来吩咐,如此,过了三次。李摘凡一一应对如前。匡人龙也不睡不著了。
将及三更,整个燕家都睡得安静了,匡人龙才问李摘凡,道:“你为何这等怕他?”
李摘凡道:“他一夜唤我三次,我一次应了迟了,明日便是三十皮鞭,一下也不肯饶。动一动,从新打起,口内含了香油,一滴出口,又要加责。我既不敢出声,又不闪动,竟如死人一般,岂会不怕他?”
匡人龙听得此话,咬牙切齿,恨道:“咳,有这样事!”
李摘凡急忙用手捂住他的嘴巴,道:“轻些,不要害死我。曾经有一位客人,也为我不平,被他听见了,让我整整含油打了我一百皮鞭。只是说说,有什麽用?徒增加我的罪孽罢了。此後燕龟愈加提防,我也是深自藏简,故而匡相公三问,我三不答也。若是匡相公为李又仙好,待又仙从始至终细说一遍。如若不能帮我,求相公听完後,就不要管了,不要为我招灾揽祸,那不是爱又仙,反是害又仙了。”
匡人龙道:“你也不知我的意气,经年不问家,苏门故习;所至为令客,战国高风。喜时寒谷三冬暖,怒则霜飞六月寒。见到不平之事,不顾七尺之躯,帮人逃离危难,岂会忌惮千里?一腔活泼泼的热血,常欲为知己者死。一言不合,戈矛顿起;倾盖相知,头颅可赠。昨日,我在朋友那里饮酒,见司酒者唱你作的《梁州序》,我侧耳而听,见其中之情,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一段怨抑不平之气,盈人心耳。我料想其中必有不能表白的隐情,故而托此曲流布人间。就问那司酒者“词出自谁手”,然後知道那是卿所作得。我便知道卿有著有不可告人之情,特意接著睡觉时问你。我看你的光景,畏他如虎,故而就先不问了。见你於卧室中,周全房事,又担心你口不应心。等到见燕龟伺察景象,知你事出无奈,你有什麽屈情,可一一说来,我当为你出力。”
李摘凡连忙起身穿衣,呜咽流泪,倒地跪拜。
匡人龙连忙将他抱起,道:“这是怎麽说?”
李摘凡道:“我在此住了半年,并无一人识得我的苦心,如今相公你因为一曲《梁州》,便知又仙的无限怨恨,我自当尽情白露。相公如果能救我出火坑,我固然生当衔环;就是你不能救我,我死了,也会因为有相知之人,明白我的苦志,也一定会死而结草。生死只在相公的身上,我也再忍受不了这般凌辱了。此拜是为了酬今日之生相知,以谢他日之死相知也。”
匡人龙须发上指,两眼圆睁道:“不能救你,我就不是丈夫也。”於是扶他上床,问事情的始终。李摘凡把父亲失钱粮卖身之事细说了一遍。
匡人龙道:“越发可敬了。你这是孝子。些微小事,我自当承担了。明日,我托名借你陪酒,调你离开院子,便好行事了。你放心去睡,不必担心。”
李摘凡也久闻他任侠挥霍,百金,他是不放在心上的。然而李摘凡担心他不坚定,又曰:“我的身子卖了百金,身事颇重。纵然相公肯为提拔,旁人未必无阻挠的。我只怕今夜还是酒中之谈。”
匡人龙道:“你此言极是,只是可惜将我看成世人了。我听闻季布一诺,千金不移。既然我已经许诺为卿赎身,岂会在乎百金臭铜?而失信於孺子,我有何面目再交天下士乎?虽然费我千金,我也不後悔也。”
李摘凡曰:“感谢相公你帮我逃离火坑,我发誓,一定好好报答你。”
匡人龙曰:“施恩望报,还不如不施恩。”
李摘凡曰:“彼此各尽其心。”说罢,用手调戏匡子。
匡人龙曰:“等事情成了,我们自当订盟也。”
李摘凡曰:“又仙乃是驿递铺陈,原无定主,相公乃是风流才子,便不要拒风流了。如今在烟花院,不妨作烟花之相。明日解脱,再作解脱之相,也未晚也。”
匡人龙曰:“好。”以手抚之,李摘凡的肤滑如油。至龙阳处,则隙隙有孔,不似太乙抱蟾矣。略著津唾,顿觉开门。
匡人龙漂杵而进,李摘凡倒戈相迎。癫狂温柔,较妇人而更美;扭耸拽摇,即使是娼妓也不如他。
匡人龙耐於战,而李摘凡亦勇於受。顺受逆来,各有所乐。李摘凡曰:“簸之扬之,糠秕在前。”人龙曰:“汰之淘之,砂砾在後。”
两人相视一笑,一场情事结束了。
次日早起,匡人龙对燕龟道:“我要宴请佳客,想摘凡一去,他却道今日有事。难道我在这里不走,也有事去了不成?你千万叫他到前门的吴给事老爷衙门里去。”
燕龟接了他十两银子,他只住了一夜,怎麽敢不依?连连道:“即使他有大事,也要陪相公。相公莫怪,我叫他来。相公要走,须吃了早饭再走。”
匡人龙又叫从人取来五两银子,与李摘凡做衣服。
财帛动人心,昨日十两,今日又是五两,这燕龟好快活!见了李摘凡,道:“好儿子,会赚钱。你今日到那里,可要少喝些酒。”
李摘凡道:“哪个答应他去乐?为了两个钱,奉承他,夜里好不讨厌死人。我不去。”
燕龟道:“呆儿子,他是良家好子弟,还要拿钱去相处朋友,你却倒厌烦,难道他弄得你不爽利,只要我入?你去陪他,等他爱上了你,便好哄他,我发了大财,便另眼儿看你。”
李摘凡假意道:“看在银子份上,没办法就去走一遭。”
早饭,酒已到,匡人龙喝了几杯,叫人带马往前门吴衙去。李摘凡将他送至门前,好不心酸,只得勉强忍住。
却说匡人龙径直到了吴衙,通报:“匡相公相访。”
这吴给事乃是匡人龙的同窗好友,匡人龙的朋友虽然多,他二人的情谊更加深厚,吴给事急忙倒屣出迎,道:“匡兄为何几日不见?”
匡人龙道:“俗事不断,未能来拜访,我如今有一事,想要借你一臂之力。”
吴给事道:“匡兄又要做义侠了。古人耻独为君子,如果你能将侠义分我一半就好了。”
匡人龙说了李摘凡的事。吴给事道:“过去,我曾经见他来过,举止端严,愁容满脸,与达官长者飞觞传杯,角胜争奇,虽然情酣极矣,却是不曾破颜一笑,我暗中一看,他脸上的忧愁似乎十分深厚。我问他曰:‘你是心脏不好麽?还是有心病麽?为何欢娱场之中,向隅之色不为少减耶?’他不回一言,但是却满脸红晕,泪已盈眶。我为之动容,想要救他出来,只可惜因为官箴所碍,中道而止。如今匡兄既然知道了他的冤情,又是可行之势,自当要急快解救他。好事难遇,不要错过了。”
匡人龙大喜,担心燕龟会察觉,又派人去催促。李摘凡到了,见吴给事,想要行大礼,吴给事曰:“摘凡免礼。今日是匡相公的人了,再不必行此礼。”
水陆既陈,珍肴并设,痛饮狂歌,几乎不知身在尘世了。李摘凡一住十日,竟也不回。燕龟到吴衙问信几次,毫无踪影。
一日,燕龟撞著吴给事的管家,管家道:“匡相公已经将他带回了。各院各部,都有揭帖,道李又仙乃是缙绅公子,因为父完官,**於南院,实在可怜,愿损微资,赎取孝子,祈求缙绅公卿、贤士大夫共扶公道,复贱为良。谁无子孙,谁无父母,哀此孝子,何不为也。当此一言,重於九鼎。所感动的,不仅仅是李摘凡的孝,而匡人龙也邀请了无穷之庇了。众衙门各自愤愤不平,我家老爷,又要修本,上奏李公子的孝。其中也牵连你,有两句话道:‘将男作女,律有明条。以良为贱,法关天宪。’你还要在这里要人?走得快就是你的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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