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追出了房门,被一片光亮刺得睁不开眼,原来已是晌午。卜秀灵扶他到隔壁房前敲了敲门,却听里面人道:“我不饿,晚些时候再来。”秦追推门而入,见床上和衣躺着个人,一动也不动。他示意卜秀灵不要出声,卜秀灵悄悄一笑,转身去将房门带上。秦追扶着桌子望向床上的人,想说话又不知说甚么好,一时百感交集。
江轻逐翻身坐起,忽然惊觉有人,伸手自枕下拔出长剑,转眼一瞧却凝住不动。秦追笑盈盈望着他,江轻逐手指一松,将家传宝剑丢在一旁,上前搂住他双肩道:“我守了你十天,你再不醒,我是撑不住了。”秦追眼中湿润,心里却惊喜交集,柔声道:“我竟睡了这么久,你这样搂着我,我半边身子好痛,可一痛才知道当真还活着,你再搂得我紧些。”秦追为人持重,极少说这样的情话,这回劫后重逢,两心如一再无顾忌,只盼能这样紧紧相拥在一起。江轻逐在他唇上一吻,二人四目相对,都是欢喜无限。秦追道:“才不过十天,你却瘦了许多。蚨蝉针的毒谁替你解了?”他伸手到江轻逐腕上,想搭他脉,江轻逐却将手腕一缩。秦追抓了个空有些愕然,江轻逐道:“你伤没好,别站得太久,坐下说吧。”
秦追知道他性子,不会无缘无故岔开话题,神情一肃道:“你有事瞒着我么?是甚么事?”江轻逐扶他坐下,提起桌上茶壶倒了杯热茶给他道:“我有甚么事总是瞒不过你,这事也没甚么要紧。”秦追越听越不安,仍要去摸他手腕,江轻逐这回却不躲,由他搭上自己脉门。秦追一探之下只觉他体内空空如也,没有丝毫内力,不由变色道:“你的内力哪去了?怎么会这样?”江轻逐道:“没了内力不打紧,这么大的难关也叫咱们渡了过去,以后游山玩水,本就不必再与人动手。”
秦追哪肯罢休,非要他说个明白,江轻逐躲不过,只好一一告诉了他。原来当日玄长老以归元仙芝为他续命,事后再去寻七指毒圣百里争,却早已人影不见。好在玄长老不肯解毒,却念及姚穆风往日不杀之恩想尽办法将毒性制住,为免毒发将他身上穴道封堵,以致内力不能贯通。
秦追道:“端木先生不愿解毒也是念在往日张轻的情分,我再去求他,一定让他将你医好。”江轻逐道:“那老头儿知道你醒了定要缠着他不放,早走得不知去向,你要去哪里找他?”秦追皱眉道:“百里前辈也能解,才不过十日,他未必走远,现在去追说不定还来得及。”江轻逐见他焦急的模样,声音转为温柔道:“你也说过了十日,七指毒圣何等样人,江湖上见过他真容的少之又少,博茫山不止一条下山路,别说十日,就算一日谁又能知道他往哪去了。”秦追道:“没了内力,你这一身武功和家传剑法岂不是废了么?”江轻逐笑道:“我不能动武,便要你日日在我身旁守着我,寸步也不离开。”秦追听他说得坦然,但终生不能动武,对习武之人而言痛苦异常,再洒脱终究难免有些黯然,于是暗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想法将他治好。他打定主意,便面露微笑道:“是,以后我们日日相守,形影不离。”二人相视一笑,忽然敲门声响,江轻逐起身开门,秦追见门外站着许多人,先是扬州神枪柳舍一,身后一位却未见过。这人身穿黑色缎袍,长相威武神情豪迈,身旁站着的白衣少年正是白离,再往后,丁麒风和夏迎天也在。
柳舍一跨步进来,一见秦追立刻将他肩膀牢牢按住道:“贤侄,你这几日可急煞我们了。”说着眼圈泛红唏嘘不已。秦追见这老人自始至终待自己情若父子,感激之情炽盛,握着他手道:“柳伯伯,小侄令你操心挂怀,委实过意不去。”柳舍一道:“这是甚么话,你们二人不顾性命,为江湖武林除了青衣教,自是大功臣,老头子为你们操一操心又有甚么好过意不去?”老少二人互叙别情,说了几句,柳舍一对身旁那黑袍男子一指道:“这位是北虎镖局的白总镖头。”秦追已猜到他身份,连忙起身行礼。白芸奇伸手将他拦住道:“秦少侠有伤在身,这些虚礼大可不必。”白离笑道:“爹,柳前辈,秦大哥刚醒,一定饿了。我去叫店伙送些吃的来。”柳舍一连声称是道:“还是白贤侄想得周到。秦贤侄,我与白总镖头听说你醒了,忙不迭地赶来瞧你,倒疏忽了。”说着要亲自去唤小二准备,白离早已安排下去,不一会儿店伙便将饭菜送上楼来。秦追见众人都无离去之意,是要眼睁睁瞧着自己吃饭,虽他向来大方也不免甚感尴尬,江轻逐旁若无人为他盛饭夹菜。
秦追昏睡数日,腹内空空却胃口欠佳,只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撂下筷子问起柳舍一博茫山上火烧之事。柳舍一道:“这事得请白总镖头详说,我来晚一步,到洛阳已是三日后了。”白芸奇对秦追凝视片刻,微微一笑道:“秦少侠的事,离儿已向我说了许多,白某甚是钦服。离儿,博茫山这趟事你办得多,你说吧。”
白离道:“是。秦大哥不必担心,山上庄院虽起火烧毁,但各门各派的人都已救出,并无伤亡。”秦追道:“当日你上了万仇庄亮灯的阁楼,片刻后我与轻逐追去却不见你踪影,只当你中了青衣教的陷阱,不知白少镖头后来如何脱身?”白离道:“青衣教算得神通广大,设下陷阱处处扰人心神防不胜防。小弟赶到阁楼上,隔窗一望,瞧见一样我绝无可能见到的东西。我一见之下心知定有蹊跷,急忙转身离去。好在走得快,差一步便再难脱身了。”这件事他从未对旁人说过,连柳舍一与白芸奇都不知道。众人心中好奇,秦追问道:“不知白少镖头瞧见甚么?”白离不答,忽然转身对白芸奇跪倒,说道:“孩儿有件事一直瞒了爹爹十年,今日要说出来,请爹爹责罚。”
白芸奇瞧着他道:“有甚么事当着这许多人尽管说,真有违侠义之道,我自会罚你,起来说吧。”白离站起身道:“爹爹可还记得,十一年前北虎镖局走过一趟仁义镖?”在座众人均知十余年前正是北虎镖局鼎盛之时,向来只走威武镖。以白芸奇的声名,南北十三省内大喊一声“北虎赫武,我武唯扬”,黑白两道无不放行,又怎会如此谨小慎微去走一趟仁义镖?
白芸奇点了点头道:“我自然记得,那趟镖是我终身憾事,引起为耻,你忽然提起却又为何?”白离道:“那是孩儿头一趟跟着爹爹走镖,护送一尊举世无双的琉璃玉佛,精美绝伦价值连城,是开封惊天手曹鹏举曹老前辈的心爱之物。”柳舍一道:“啊,曹鹏举一代侠客,临老却一心向佛,十分虔诚。当年他举家迁徙,这尊玉佛自然要找个信得过的镖局来护送。”白离道:“北虎镖局惯走威武镖,曹老前辈却道佛祖谦和宁静,与世无争,一切随缘,如何能耀武扬威,强压人一头,非要改走仁义镖。谁知孟叔叔路上降下镖旗,反倒让宵小不明所以来了个恶虎拦路。镖师们随手将这些强盗打发走,可那尊琉璃玉佛却从此不见了踪影。”白芸奇道:“此事愧对曹先生,琉璃玉佛失踪后他一病不起,不过三年便驾鹤西去,实是因我之故。只是时隔多年,我仍不知那些小贼是如何将玉佛盗走。”白离道:“这事不能怪在爹爹头上,是孩儿好奇贪玩,见那玉佛晶莹剔透煞是有趣,支开了看守的镖师,夜里偷偷拿出来把玩,却一不小心将它打碎了。”
此言一出众人大感意外,连白芸奇都面露惊讶之色。白离道:“孩儿顽劣闯下大祸,因次日路遇劫镖,孟叔叔又断定是那些强盗抢去了玉佛,孩儿年幼不敢认错,累得爹爹赔了一大笔金银,令镖局威名蒙羞,害曹老前辈病重不治,实在罪无可赦。”柳舍一道:“十一年前,贤侄不过是七八岁的孩童,如何能担此重罪,时过境迁,如今将功补过,也不必再旧事重提。”白芸奇却对白离道:“此间事了,你随我去曹家登门谢罪,如何处置瞧人家面上再说。”白离应了声是,又接着道:“那日我在万仇庄阁楼外往窗里一望,正瞧见玉佛摆在屋中,立刻便觉不妙。这玉佛被我打碎,天下再无第二人知晓,连爹爹与孟叔叔也毫不知情。北虎镖局开设以来从未有过失手,哪怕当年那趟西川走镖被仇家追杀,爹爹最后亦将镖货完好无损送到。咱们镖局子走镖最讲求信誉口碑,这一回丢了东西,又查不出落在甚么人手里,镖局名声大损。爹爹嘴上不说,这十多年,心里仍希望能将玉佛寻回。青衣教设下这计谋,屋子里的玉佛固然是赝品,但换做镖局中任何一人都难免心中疑惑,只要多瞧一眼耽误片刻怕就着了道。唯有我心知肚明,转身就走,青衣教这才算是弄巧成拙。”秦追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们却是明知有鬼仍然中计,当真惭愧。”
丁麒风听了许久,忽然插嘴问道:“青衣教怎的如此神通广大,竟能知道这么多秘密,不知秦大哥与江大哥在山庄里瞧见甚么?”秦追与江轻逐瞧见姚翦云阮云之赤条条绑在一起,虽是为人假扮,但这等事说出来不免在口头上对年轻姑娘多有不敬。白离见他二人不语心中了然道:“既是秘密自不能随便说,今日若非万不得已,小弟也决计不会将打碎玉佛之事说出。”他半真半假,众人均知他有解围之意,也不再多问。柳舍一对丁麒风道:“你与白少侠年纪相当,却不知何时才能身当大事?”丁麒风生性随和,自愧不如,也不计较。
白离道:“我抽身而退后立刻下山调集人手,竟发现山庄中早已处处埋着火药。小弟一路寻找,到了山壁后瞧见青衣教教主的尸首,再四下一搜,找到山牢洞口,见江大哥昏迷不醒,各门各派的人又都被关在牢里。小弟怕四周也埋了硫磺火药,急忙召集手下进去将大伙救出,再将计就计一把火将山上烧了个干净。”秦追听完心想,二师兄运筹算计,却终究功亏一篑。不由自主一声长叹。
众人又再闲聊一会儿,柳舍一怕秦追劳累,便要离去。白芸奇父子也起身告辞,二人为留秦追在此养伤,已将整间客栈包下,再无人打扰,十分清静。
秦追与江轻逐隔了短短十日,虽非久别重逢,也算劫后余生,好不容易等到众人散去对坐独处,心中又是高兴又是宽慰。可才坐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又有人敲起门来。
江轻逐本想不理,这回却是阮云之,边敲边问他可有见过小师叔。江轻逐无奈只得开门。阮云之往屋里一瞧,见了秦追好生高兴,拉着他问长问短。江轻逐经此一役对人看事与往日大有改观,又爱屋及乌,听阮云之与秦追说得热闹便在一旁听着,偶尔嘴角含笑,一时三人竟十分融洽。
阮云之道:“小师叔,你还回天玄山不回?”秦追道:“天玄山如今怎样了?”阮云之道:“除去了青衣教,这当今武林中的一桩大事早已传遍江湖。剑盟盟主遇害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七大剑派各自清理门户,将假冒的上官清处死,虽让铭舟那小子跑了,但白总镖头向各路镖局和江湖帮派吩咐下去,必能查出他行踪。小师叔往日蒙受的冤屈,柳伯伯已向各派澄清,天玄山上各大剑派也都散了,咱们回去与四师叔一同重整门派。”说着转头望了江轻逐一眼道:“江大哥自然也同去,咱们四个人一路游山玩水,好不好?”江轻逐一愣,继而微笑道:“你能说动你小师叔去,我就也去。”秦追奇道:“怎会有四个人?”阮云之面色泛红,自觉失言。江轻逐道:“哦,还有一个是卜姑娘。”秦追颇感惊奇,卜秀灵一心痴恋白离,为了他不惜离家出走,在未寒山庄忍辱负重当个烧火丫头。她与阮云之相识不久,竟有倾心之意,倒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卜秀灵是个好姑娘,二人既然情投意合,是天大的好事,不禁又为阮云之高兴。秦追伤势未愈,说了许多话已有疲惫之感,阮云之见状虽依依不舍,也只得离去。
当天夜里,秦追与江轻逐同床而眠,两人互有情意也不瞒旁人。睡到半夜,秦追忽然惊醒,想起这一年中所发生的种种,有恍如隔世之感。他向身旁望去,江轻逐睡得正酣,黑夜之中轮廓俊美惹人喜爱,忍不住伸长手臂轻轻将他拢住。江轻逐睡得不深,秦追一动便也醒了,睁开双眼瞧着他,问道:“你身上痛,睡不着么?”秦追摇了摇头道:“我高兴得睡不着。”江轻逐在他嘴边轻轻一吻,秦追便去抱他。江轻逐怕碰到他伤口,只轻轻相就。
秦追道:“你真愿意和我一起回天玄山去?”江轻逐道:“我说过,今后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除非你不愿我跟。”秦追道:“我们先不回天玄山。”江轻逐问:“那要去哪?”秦追道:“去翠峰山。”江轻逐一愣,随即明白,说道:“翠峰山离这千里之遥,再说你去了,陶神医未必肯替我医治。”秦追道:“没去求过怎知他不肯。翠峰山虽远,但我们有的是时间,一路游山玩水而去,也不急一时。”江轻逐原是个十分随性之人,听了这话悠然神往,有些动心。秦追道:“咱们现在就走,不惊动旁人好省去许多繁俗客套。”江轻逐想到能与他浪迹天涯,大感痛快,便道:“好,我去整理行囊,你可要给你小师侄留个信?”秦追穿衣起身,走到桌旁取纸笔,想了半天,却一个字也没写,放下笔微微一笑。
江轻逐打好包袱,见纸上仍空无一字,心知他了无牵挂,也是嘴角蕴笑。二人悄悄下楼来到门外,瞧见马厩旁站着个人,一身白衣相貌俊美,竟是白离。
白少镖头见了他们,微笑道:“两位来得好慢,小弟在此恭候多时了。”秦追奇道:“白少镖头知道我们要走?”白离道:“江大哥一不喜欢受人恩惠,二不爱人多热闹,若非为了照顾秦大哥早已独自离去了,怎还会住在这客栈里。今日秦大哥一醒,小弟就料准两位必定立刻要走,最迟不过三更,是以特地在门外备好车马相候。”
秦追往马厩旁一瞧,见一辆大车旁立着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却是乌雪与雪花儿。白离道:“小弟在博茫山下树林中找回这两匹马,知道是秦大哥的爱驹,便想方设法带了回来。”秦追上去搂住乌雪脖颈,江轻逐自与白离前嫌尽释后,对他所作所为也常怀感激,只是不惯对人客套,便略点了点头以示谢意。白离叹气道:“今日与两位大哥作别,不知何时方能再与小弟团聚,天一亮小弟就要随爹爹去曹家赔罪,玉佛之事虽隔了十多年却也兹事体大,只怕凶多吉少。”江轻逐听他说得可怜,微微一笑道:“我有一件事想托你去办。”白离道:“甚么事?江大哥尽管说。”江轻逐道:“我义父现在扬州柳老前辈府中养伤,请你代我去瞧一瞧吧。”白离笑道:“多谢江大哥。有姚伯父撑腰,小弟可就放心了。二位一路小心,柳老前辈与我爹爹面前小弟自会料理,恕不远送。”
三人作别,江轻逐与秦追都先坐车,车夫将车赶到城门口,等黎明时分城门一开便赶车出去。刚到洛阳城外,忽听路边一男一女正在说话,声音略有些熟悉。秦追自窗中往外一瞧,原来是何代芹与郑天鹰夫妇。何代芹道:“不知是谁放的火,将山上庄子烧得一干二净,咱们这趟算是白来了,通天拳的拳谱自此之后残缺不全,再也不要想凑整,你们郑家的威名怕也要被旁人比下去了。”她说话仍是清脆响亮,郑天鹰也仍是唯唯诺诺低声下气,但听他道:“不过是一本拳谱,少了几页又有甚么干系,俗话说武无第一,江湖武林中高手如云,你武功再强难道还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么?再说郑家的威名真就只能靠那几页残页为继不成,唉,甚么你们郑家,你早已是咱们郑家的人啦。爹爹泉下有知,知道你如此为郑家着想,定然高兴得很,绝不会来怪你。”何代芹还想再说,郑天鹰却一把搂住她纤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何代芹如此一个娇悍少妇,被丈夫搂住亲吻也是又羞又喜,终于不再骂他。郑天鹰道:“只要咱们夫妻相爱,白首到老,那些身外之物,江湖虚名又有甚么稀罕。”何代芹瞧了一眼江秦二人的马车,嗔怪道:“你只会说些甜言蜜语来哄我,半点用处也没有,回去说吧,没得让人听见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