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今天是不一样的。
左手搭在墓碑上,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路蔓延。似乎这样就能够浇灭心中燃起的,足以蒸干生命养分的大火,让他不至于深陷在回忆里,再不愿在现世中醒来。
——他好像很少能够这么平淡地怀想那场惨淡。
仰头看着头顶郁郁葱葱的树冠,茂密的枝叶纵横交错在一起,将阳光分割成道道斑驳。精灵王淡淡凝视着那方模糊光晕,就像当年他一直看着大雨中蔓延开的鲜血,轻轻浅浅,逐渐被冲刷成无力负担的苍白。
在那场意料之外偷袭中该死去的究竟是谁,瑟兰迪尔当然很清楚。
那五支毒箭瞄准的从一开始就是他的胸口。如果不是加里安奋力一搏,在最后关头将他从深渊边缘拉回,那现在自己也决计不会坐在这里,还能去静静回想这些年平淡却也寂寞的浮生往事。
“永为吾王之刃,永守吾王之身。”
虽然,曾经精灵于星光中所立下的,确实是这样一份决绝的誓言。但瑟兰迪尔也的确从来没想过,它竟然真会有成真的那天。
——所以,一直以来都被这份承诺束缚的你,其实也是会累的吧?
轻轻闭上眼,遮住其中隐隐流转的疼痛和复杂。他靠着长满青苔的树干屏息,被拂过深林的微风所包围,似乎有种沉没在谁温暖拥抱中的错觉。
“我想,你应该也还记得。”
这样静静待了很久很久,久到四周光影渐稀,橙色的余晖开始在树林间缓缓散落,瑟兰迪尔才终于第一次这么开口。
偏头看向身边一如既往冰冷的墓碑,无论如何都不会被他身上的温度所感染,就像无数长夜惊醒时从窗口倒落的月光。他目光掠过坟茔前斜插在地上的两把短刀,金属特有的冷意随着暮色渐深而蔓延在空气里,如同加里安眉宇间从不曾展露的凛冽般,桀骜,却也孑然。
他曾经说过,会让那人从身到心都属于自己……而今天,正好是约定的第一百年。
——只不过,他却已不在他身边。
“……所以,我现在有点后悔。”
无意识伸手拂过冷冽的刀身。纵然被利刃割破了肌肤,也还是没有放开。精灵王安静凝视着一滴鲜血从伤口处从缓缓滑落,坠落在地上,转眼就被泥土吸收。不知有多么希望,他也能在心脏上割出这么个小小的裂缝,那些埋藏在其中无处宣泄的痛苦说不定也会这样从身体里流尽,再不必反复溃烂在心底,永远无法愈合。
他没法不恨,也没法不怨。
他该恨那场焚毁大半个幽暗密林的战争,该恨躲在暗地偷放冷箭的奥克斯,该恨最后关头松懈打扫战争不力的国王卫队……甚至,对于将他残忍抛弃在中土,还给予了自己这么多冗长没有解脱痛苦的加里安,他也不是没有过归罪。
但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呢?
毕竟,他最应该去怨恨,明明就是什么都无能为力的自己。
“如果我没有浪费那么多时间的话……”
声音略微有些哽咽。独自度过几十年孑然一身的岁月,就算再怎么装作若无其事,再怎么告诉自己这分离不过是漫长生命中的一瞬,瑟兰迪尔也还是会痛的。
——因为,是他看着加里安死去,看着他此生最重要的精灵倒在他怀里,一点一点,终于没有了呼吸。
而他最后还是笑着的。不是为了自己终于从这漫长的宿命中解脱,而是为了瑟兰迪尔的安然无恙,为了他所追随一生君王依旧安好,生命将会一如既往在这世上延续。
“你付出一切,为我而死。这对我而言究竟是件多么残忍的事,gally……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吗?”
早知道会这样,就不让你独自留在王宫里了。
早知道这样,就不让你一直谨记那些誓言了。
早知道这样,就不让你做我的近卫了
——早知道,就不相识了。
透明的水痕从脸颊蜿蜒而下,和滴落的殷红血液交杂在一起,变成森林汲取的养分。然后,也将和那人破碎的血骨融在一起,滋养出绿叶森林下一场繁荣。
独自跨过这么多时光,纵然疲惫,却也一直寂静无声。默默忍受无数个日夜的相思焚尽后,瑟兰迪尔终于在他们相识的第六个千年,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流下泪来。
——或许,他所能做的也只有继续等下去而已。
无数个日夜积攒的疲惫终于将他拖入满目黑暗。在闭上眼的刹那,瑟兰迪尔的确在这么淡淡想着。他知道有双干净澄澈的琥珀色眼眸,即使它的主人坠入永眠,也依然盘踞在脑海中眺望着。看他是如何等待慢慢时光褪去,跨越山长水远,去拥抱这一生中最重要的谜底。
他靠着身边冰冷的墓碑沉沉睡去。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个身影在意识中徘徊。那人似乎微笑了很多次,似乎说了好多话。从过去到未来,一点不落,让他即使在睡梦中,眼角也温热依旧,就像曾经那场迎头浇下的大雨,始终都没有尽头。
…………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这片几乎被焚烧殆尽的极北之地又重新被绿海覆盖。那时,邪恶的魔影早已逝去,精灵的时代也已终结,伊露维塔的首生儿女接连离开中土,回到他们最终归宿之地,终于告别了这中土上曾经为之眷恋付出的一切。
看着大绿林一天天恢复生机,当年万顷碧绿再度荡漾在艾尔达最广阔的森林,瑟兰迪尔经常沉默坐在王宫最高的城墙上,向西方大海尽头眺望,风雨无阻。不远处,绿萝后那座被花海掩映的无名之冢依旧静静伫立着,每天的日出日落都能照射在墓碑前,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没人知道精灵王究竟在看到过什么,也没人知道他还要这样度过多久。对于这样憔悴而日益沉默的瑟兰迪尔,木精灵们实在毫无办法,连莱戈拉斯王子也束手无策。只有早已卸任的卫队长费伦凝视他孤寂冷肃的背影,悄无声息拦下了所有对于国王的慰藉和劝阻。转过身时,这位密林内已是最年长的西尔凡把手指抵在唇上,眼底泪光微动,示意所有人都再也不要去打扰。
因为,作为这一路跟着他们走来的精灵,他也的的确确是能感受到的——
那一刻,在安宁和煦的暮春微风中。城墙上笔直坐着的瑟兰迪尔身边,似乎有个透明人影回过头来,迎向阳光,迎向苍穹,慢慢露出他们所有人都再熟悉不过的、那般温柔澄澈的笑容。
再再后来,百年时光转瞬即逝,曾经黑暗带来的创伤逐渐被时光掩去,命运无尽,时代更迭,人类大多已经不再记得曾经的烽火岁月。精灵,巨龙,矮人,巫师……那些都是属于久远过去的故事,属于那些早已泛黄的记忆。唯有依旧口口相传的歌谣和诗篇,依然在记录所有亘古不息的传奇。
第四纪元120年,人皇逝世。一个时代的印记就此终结。从此,艾尔达的历史将只会被人类所延续,直到整个世界回归虚无,在一如中再度被构筑重建。
于大绿林中收到莱戈拉斯的消息,瑟兰迪尔看着面前满目葱茏绿海,再也找不出半点被黑暗和战火侵蚀的创伤,心里明白,他们该离开的时刻已经到来。
当最后一批木精灵从灰港出海,海岸线渐渐随大陆一起消失在视野中。精灵王眯起那双湛蓝如晴空的眼眸,站在甲板上回头,有一瞬间心底滋味复杂,不知该喜悦还是悲伤。
——他并不是非走不可,这一点瑟兰迪尔很清楚。
纵然大绿林之灵与精灵王的联结日益减弱,这中土对精灵的排斥也一天天加深,但相比于全然陌生的阿门洲,他与生俱来的归宿感依旧在这片不完美却也让人眷恋的土地,在于极北之地那万顷飘摇树海和万古冰封的雪山中。可事实上,他也不想继续独自在这里徘徊,因为无论他怎么在这些地方寻找,都已经找不到他想要拥有的人。而世界之大,岁月漫漫,也再没有一个他想要停留的地方。
——或许,自己眷恋的其实并不是某片特定的森林和溪流。而是一直有那么一个精灵,不惧风雨,不惧荆棘,就算被时光打磨平所有悸动和棱角,也依旧坚定不移站在他身后,那样宁静而温柔地微笑着。
而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故事了。
头顶天空蓝得晶莹,海鸥展翅从海平面上飞过,为他们指引前进的方向。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月,在听到圣山之上悠悠响起的钟鸣时,阿门洲白色的沙滩也隐约出现在所有西渡者的眼前。
一段满是遗失的过去,一个没有终点的未来。
仅有他们彼此的回忆结束了。
从今以后,这世上再没有密林总管,也再没有林地国王。有的,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加里安和瑟兰迪尔,将在这精灵归宿之地,再也没有生离死别。
若我走向你,你会躲开吗?
若我停下来,你会来寻我吗?
若我说你就是唯一,你会相信吗?
但无论如何,不管有什么阻隔在你我面前,就算神祇不允许我们相爱,我也不想再放开你。
毕竟,有些错过,只要一次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傲娇中的兽兽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9-20 20:4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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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几位亲╭(╯3╰)╮
还是这种文风比较衬我,嗯。
☆、转生
在曼督斯的神殿,时间一向是静止的。
作为精灵死后必会归来的沉眠之所,这里在他印象中并不是什么值得惦念的地方。对于死亡本能的排斥造就了恐惧,然而当永生带来的只有无法抹去的痛苦和伤痕时,这座阿门洲最古老的圣堂却又那么像一个避风港。不但永远安宁,甚至连那些所有放不下的对现世的牵挂,也会在满目黑暗中一点点剥落遗忘。
所以,当加里安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可避免被伊露维塔安放在这里时,也并没有多么惊慌多么失措。脚下指尖所能触及都是空荡的影子,让他隐隐约约想起曾经沉没入缓缓流淌的溪泉底部。被温柔浮水所包裹,如同生命最初新生的婴孩,不会被任何尘埃沾染,也不会记起任何挥之不散的阴霾。
这种平静对他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力。长年行走在空冷荒芜的旷野,周围没有遮蔽可以让他逃离如影随形的伤口。从失去长辈,身前再没有谁能为他遮风挡雨开始,痛苦和绝望一直隐隐蔓延了几千年,纵有光芒万丈,春风十里,也难以被温暖一丝一毫。
死亡并非生命的终途,他一向清楚。
那充其量不过是河的两岸。隔着宽阔奔涌的水流划清现世与往生的区别。任凭对岸停驻多少伸手想挽留住的身影,依然只能在咫尺天涯间遥遥相望。然后转身,脚下总会有新的道路出现。你明白你从此只能继续往前,背靠着连羽毛都无法浮起的河水,所有退路早就已经截断。
你明白身后还有人沿着河岸,一路狂奔,却无法再追过来。
不过相遇了而已。
他所坚持的,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庸人自扰。否则,为何会怀疑,为何会疲惫,为何会疼痛。
如果有非归去不可的理由的话。
他又为何想要一直在这孤独的黑暗里沉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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