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八》分卷阅读9

    我叫十八,约等于无名无姓无字。

    其实这并不是很关键。毕竟名字里出现个“个十百千万”的数字,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但加上我出身来历不明——被收容于长安城城门之下,城墙之跟。这就很像是捡回来的野物了。

    甚至,我根本没有姓氏,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该叫我什么的都叫我什么,能叫我“十八”的还是在叫我“十八”,不叫我“十八”的也不过是叫个“公子”。

    这事情换给谁,听着都很憋屈。我也是堂堂好几尺的男子汉,即便未及弱冠,但也是半大小伙儿。居然十年如一日的寄人篱下,无名无姓,也不自己奋发图强而孜孜以求取利禄功德,实在是无有颜面,唯有掩面。

    说来,王孙公子的伴读,其实最后的出路,无外乎入仕途为官。最次大约是个翰林什么的,编修丛书还是可以的。

    再有出息者,可能做个御史之流,毕竟是从小长大的青梅竹马,情面还在,说几句话总是不至于被驳回的。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做做圣上的喉舌耳目,可能大约不是问题。

    比较极端的是太子的伴读,太子伴读也不是不可以出将入相,也不是不可以兔死狗烹,不过,也不是不可以明珠暗投,一失足成千古风流人物。

    而我,至于我,其实很没有出路。

    祁瑾鋆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权利保留,即便他可能也不喜欢这个名字,但是丢了属于自己的东西,丢了自己与生俱来的东西,至少是丢了面子和荣誉,男人的尊严就这样被戕害了,而且爹妈都不站在自己的这一边,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即便是皇室无父子,这样也叫人家心灵很受伤害。

    即便其实什么男人女人的尊严,在皇权面前,就是一个鸟蛋玩意儿,一钱不值。

    为人如何能如何,普天之下难道还有什么能超过皇权;为人如何能如何,一切不都是要臣服在帝王的威严之下;为人如何能如何,只要一旦权登九五,便不能也能的断绝了七情六欲,人子?人父?人兄弟?统统只剩君君,臣臣。

    所谓帝王心意,不过是明白了江山重于美人,山河重于情义,国家重于自家。

    可这些有什么意思,称孤道寡如果就是为了做个独夫而不是民贼,我觉得皇帝就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爱不能爱,恨便杀掉,情无所安置,仇天下为重,天下再没可怜如此的事情了。

    祁瑾鋆大约不会松口叫我去参加正途的科举考试,我也很少涉身于外,我更不可能遇上达官贵人相交,所以我没有走仕途的资本。

    但是除了这条路,手无缚鸡之力的我,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多情不移必自毙,我早就不可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这么形容自己毫不为过,我能不能认清韭菜和麦苗,实在是有待商榷。

    我更不可能有胆子大喝一声,“咄,帝力于我何有哉!”

    因为**之内皆王土,天下何人不王臣。况且我还住在天子脚下,这种仰人鼻息的生活,如何能不稍事谦恭。

    或许我所有的想法都很多余,不愁吃穿用度,何须终日劳神。王爷的恩典——目测暂时没有穷尽的意思,我何乐而不为做个寒号鸟,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要得过且过,就永远不会瞎操心。

    哪怕只是自我安慰甚至是创造了虚幻的安慰,我其实都还是愿意逃避,躲在自己的翅膀里不愿面对任何事实。

    懦弱胆小,我虽然不卑鄙,但是,自己觉得自己很可耻,很没用,不求上进之类的话不能说再多,我本身就是个不称职的伴读,书没有王爷读得多,字没有人家写的好,诗词歌赋文就更是不要说了,这么多年也就是混了个马马虎虎的粗通文墨,我觉得自己可能都成不了账房先生,卖字都能把自己饿死。这真是……说自己什么好呢,我还是不说了。

    自己和自己生闷气是最划不来的事情了,即便如此,我还是就这么迷茫的把自己在书房里闷了一个下午,也不吃点心,也不喝茶,甚至都没有坐下来的意思,手里没有拿一本书或是一页纸,砚台里没有新研的墨,只有旧的痕迹,笔尖已经干涸,那些兽毛收束在一起,显得有些硬,蛮笺象管丝毫没有被启用的意思,充分显示了我的光阴虚度。椅子背上湿了一块痕迹,大约是我靠的太久,浸了汗的样子。

    直到窗帷上浮起了淡淡的夕阳色,我都没有离开这里半步的意思。此时的祁瑾鋆轻轻的敲了门,才把我拉回过神来。

    祁瑾鋆敲门的样子和别人都不太一样,这里也只有他会这样做,虽然带一点垂问的意思,很有礼貌的叩问,但是每一下都能显示出“我是这里的主人”的唯我独尊的感觉,很是自负,可就是那么的彬彬有礼,叫人无话可说,无可挑剔。

    祁瑾鋆开开门后向我走来,手很自然搭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拂了一下,“想什么呢?今天一天都没怎么看见你。哎?还不吃不喝的,十八,你在闭关修行呐?”话说到最后的时候,语气稍微严厉了些,真像是个家长了,好像有打算教训我的意思。

    所以话又说回来,祁瑾鋆比我“称职”多了,他要是做个伴读,一定是认真负责的监督检查,保准能够取得优良效果,正主肯定是文武双修,才干卓群。

    这种类似于家长一样的语气与威严,绝对不是“年龄大”这一个小小的概念就可以解释的清楚的,我觉得大约还和个人的天赋有关系。

    比如我,大约就是到了耄耋之年——前提是如果我可以活那么久的话,也不一定有哪个后生会听我一言,甚至还有可能对着我就啐上一口“老不死的”。

    我一向比较怕祁瑾鋆,赶快思考如何应对,他叫我往东我不敢往西,他叫我打狗我肯定不撵鸡,他既然要教训我,我肯定要想好说辞。

    我看向他,眼神十分恳切,甚至是虔诚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没有没有。我是自己想东西太入神了,才会废寝忘食的。王爷不要担心,我不是故意的。”

    祁瑾鋆非常不相信的追问道,“噢?真的是这样吗?十八,说谎不是好孩子。”

    “我没有,真的没有!”我赶快放下手指缠绕的发梢,“我真的只是在胡思乱想啊,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因为天太热了嘛,不想动。”

    “是这样……那我去叫他们给你搬些冰来。”祁瑾鋆虽然很严厉,但是他对我很好,好的没发言说。王府上虽然一向节俭,祁瑾鋆也很“持家”,但是,他总是对我很无节制的照顾,不惜花费,不计成本,不在乎外人的眼光议论。

    最有原则的人也可以没有原则,世上事总是很奇妙。

    祁瑾鋆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出了书房,“你就不要瞎想了,十八,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总是最喜欢想些没用的东西,真无趣。”

    “啊哈?”我吃惊道,“这怎么可能呢?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哦,不对,我说错话了,王爷……”

    祁瑾鋆微微一笑,言语深情,面色却保持住了严肃,“因为我看得穿你的心。十八,你很好了,不用艳羡任何人,也不用模仿任何人的步子,你已经走的很远了,在我的心里,你永远都不会走出去。”

    一定是因为天热影响人的思考,我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这大约就是告白吧……我才不会承认我当时回了一句——

    “王爷,你居然还知道我不辨东西南北不认路?”

    一人心上

    作者有话要说:是不是觉得我写得很快……走过路过请说话。  可能是我的话比较冷场,好好的氛围突然冷了下来,天气火热依旧,但我看到祁瑾鋆无奈的笑颜爬上脸颊,“十八,你总是这么不解风情,我无论说个什么,都能被你一盆冷水浇个透心。”

    我就是不认路嘛,实话实说而已,我都自己揭自己的短了。但是既然祁瑾鋆这么说了,可能是我不小心又失言了——这也是常事,我还是没能在这最考验眼色的地方提升自己的眼力劲儿,不过我反应不慢,于是赶快赔上笑脸打算道歉。

    结果我刚要开口,他却又开口说道,“本来你也就不是这种凡俗人物,不会听人言语。这样也好,你说的话最真。罢了,十八,只要你我的心意,一切都没有关系。”

    我打着哈哈,“王爷这就是您的不是了,说笑说笑,十八怎么可能把您的心意忘记?滴水之恩尚且要涌泉相报呢。更何况您于我这情分,简直一言难尽。”

    祁瑾鋆先是点点头,接着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哪有什么恩不恩的,多见外。只要你心里有我,什么都好,只要你陪着我,什么都不是问题。”

    我还是不能直接的理解到祁瑾鋆话语深处最想表达的意思,怎么说都不是,只好附和道,“王爷说的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祁瑾鋆这次真的放弃了自我解释,几乎要送给我一个白眼,然后一口气领我穿过走廊厅堂,径直走到了饭桌前。

    碗筷早已摆好,祁瑾鋆近似于把我按倒在凳子上,“十八,我觉得你最适合少说多吃。”

    我就这么迷迷瞪瞪的在自暴自弃了一个下午之后又胡吃海塞了一通晚饭,末了,一大碗莲子汤喝的人神清气爽。

    饭后的我独自一人在凉亭边看了看夜空的景致,天上疏星难寻,缺月挂桐梢。其实原本祁瑾鋆是可以陪我一起纳凉的,但是今天祁瑾鋆很忙,因为皇帝陛下即将要来巡幸他的王府,换言之,就是爹要去调查一下儿子的住处如何。

    但也因为这是君臣父子,这种类似于民间走亲访友的活动变得非常正式而重要,稍有差池,后果便不堪设想,天威难犯,祁瑾鋆必须做到事无巨细才可以,任何细节都不能被放过,连花盆摆在哪里都不能疏忽半分。

    我肯定是帮不上什么忙的,所以只好一个人期待着“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牛郎织女星”,但是不幽怨。

    我只是有一点点紧张,毕竟我好像无论如何逃不开见九五之尊,祁瑾鋆年纪很小的时候便力排众议的近乎于一意孤行而留下了我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做伴读,我想,他老子肯定是不乐意的。

    所以我觉得,皇帝陛下一定对我很是心存芥蒂——前提是如果他记得我的话,尽管按常理来讲,日理万机的皇上应该不会和一个生如草芥的我计较。

    所以,如果明天我被摆上明面,我努力塑造一个说得过去的形象出来,我都这么大了,在皇后娘娘的眼里还是个孩子,也许这是母性的缘故可以理解,再说能被个人多疼些可不是坏事。但若是在皇上的眼前我还是这般作态,岂不是要被打杀出去。混吃等死熬日子,尽管很符合我的做派,我也乐于这般,但若是稍有闪失,我就只剩下“等死”了。

    可别,我的人生尚短,若是这么早就掐灭了自己,岂不痛哉。

    心念及此,此时的我竟然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悲从中来,于是自己开口,不待齐整便唱了出来,调子也颤的悲,“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熏绣被眠。春吓!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忙的焦头烂额的祁瑾鋆仔仔细细的搜罗遍王府的每一个角落,仔细思量每一处用度,绝不铺张,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更不可能僭越,可他刚直起腰的时候便听到了一阵唱腔。

    祁瑾鋆知道是十八在吊嗓子,并不理会,只问管家道,“没什么不合适的吧?甭收拾了,就这样行么。”

    管家惶恐的跪地,“回王爷,老奴斗胆。依奴才所见,这、这王府上下,最不合适的……怕是、怕是只有……”

    “十八,伴读,”祁瑾鋆声音冷冽,波澜不惊,“既然你不敢直说,那我就替你说了吧——省得你为难。难道你老人家看十八不顺眼么?又或者说,其实这王府里的上上下下,除了本王以外的所有人,都视十八为‘眼中钉,肉中刺’,你说是不是?说实话。”祁瑾鋆的声音永远不会暴跳如雷,但是里面蕴藏的怒火却很容易品咂出来。

    “老奴不敢!”管家连忙辩解道,声音有些发抖,“至于别人的心思,老奴不知,老奴着实不知!”

    “你知道就好,你不知道也好。最好不要叫本王再知道些什么。”祁瑾鋆压低了声音,“念在您把我从小带大的份上,刚才那句话就算您没说,本王也没有听到,也就算是这话在您这里传下去,这王府之内的任何人,不要打他的主意,也不要腹诽心谤,更不要试图做什么不利于他的事情。否则……你们都是明白人,都是伶俐的家伙,本王的话就撂到这里,点到为止,说破了就没有意思了,都不笨——您说是不是。”

    管家叩了个头,“是是是,王爷说的是,老奴明白了。”

    “那就好,我就说您是聪明人,”祁瑾鋆的声音里很快添了笑意,就仿佛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不过管家可不敢信。王爷的话锋也转的很快,帝王家的人可能都能够反应如此迅捷,及时调整——“水烧好了么,本王要沐浴。”

    管家带着一点跌跌撞撞的连滚带爬离开了祁瑾鋆,“老奴这就去看。”

    祁瑾鋆则是不慌不忙的踱步,循声而去,丝毫看不出方才的不怒自威外加怒而面色不变,甚至能够恢复的笑意盈盈,“十八,走,天晚了,该盥洗睡觉了。”

    我先是被他的突然出现我吓了一跳,“你不是很忙么?皇上不是要来?”接着停了自己的唱腔,怕他再心烦,“忙完了啊?那好,那我们走吧。”

    其实祁瑾鋆也能够在极少数的时候像个孩子,有那么一瞬间也是放下了一切的样子,尤其是他在水池或是澡盆里的时候。

    祁瑾鋆会很认真的用皂角搓搓擦擦,细细的掬起水来缓缓倒在我的身上,时而也会拍击着水花,看着它们大珠小珠滚落的样子,看上去很是与平时大相径庭。

    水池中的祁瑾鋆愣愣的看着我,今天的他意外地半晌沉默,格外寡言。好半天以后,我们都快洗完了,他在后面揽住我,慢慢的对我说了一句,“十八……不如意事常□,可与人语无二三。”

    我当时天真的对他说,“没关系呀,王爷都可以说给我的,尽管我可能没什么用,帮不了你什么,但是,听,我还是会的。”

    祁瑾鋆对我笑笑,“这不还不笨,会体贴人呐。”

    也不知道这到底是谁对谁的安慰,后来我明白了,原来当时的我,是真的太笨了,什么都不懂,除了给他添麻烦,一无是处。

    我只活在祁瑾鋆一个人的心上,除了他之外,剩下的人甚至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可笑还是可喜,我其实一直没弄明白。

    沐浴完之后的我们进了卧室,簟席不是太凉快,但是祁瑾昀把青铜的容器里堆满了河冰,所以屋子里散着凉气,伴随着烟气——因为祁瑾鋆喜欢混着水果香的熏香,我不喜欢也不讨厌,所以他会在卧室里吩咐人熏香,他常常解释说,“香是不是贵重,我不在乎,不过我用的香都很一般。关键是果香,甜甜软软的,这才舒服。”

    我被迫接受这种理论,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我没有太多的发言权,因为我和正主睡一张床——祁瑾鋆宁可把床做宽做大,也不舍得分下来一块板子叫我出去另立门户的睡觉,怪哉,尽管我已经习惯。

    我们没有聊很多,祁瑾鋆便把我按在枕头上,“睡觉,若是父皇明早来了,你还在床上怎么像话!我无所谓,关键是你自己不觉得不好看么。”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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