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炀墨曾对阎晟渊坦言,当初愿意留下来的原因之一就是阎晟渊有着十分令他合意的温暖体温,那是一种与普通人不同的,特有的温度和感触,让他心生迷恋和不舍。
一日,两人如同往年一样留宿暄阁,夜半人寂初定时,顾炀墨缓缓坐起身,借着暗淡浅白的月光,无言打量着在左侧熟睡的阎晟渊。
睡着的时候,阎晟渊敛下了那双黑眸中的张扬与肆意,打磨了锋芒毕露的尖锐与狂野,皓洁的月光给他镶嵌上一层静谧的柔和;双手沾满了鲜血与杀戮的人怎么可以有如此自然的表情,孩童般纯真,人畜无害的样子。
在他面前,阎晟渊总是毫无保留地将一切托付,像个心无城府不谙世事的小孩。
他知道,他信任他,全心全意的。可是,他难道没有料想过他的背叛吗。
顾炀墨的手如他的人一样,常常带着拒人千里的凉意,又像上好的软玉,握久了会被覆上一层淡淡的暖。也许这也是引阎晟渊执迷的一点。
现在,略带凉气的手轻轻抚过阎晟渊脸颊的轮廓,沾上一点干燥的温度,继续向下滑动;停留在脖颈上,感受得到血脉有力的跳动,人体的温热,一如既往令人流连。
虎口张开,四指微分,拇指交错。
白如瓷玉的修长手指将脖颈圈起,渐渐使力。
四下寂静,无人语,无杂音,无虫鸣蛙扰;只有清浅平稳的呼吸此起彼伏,仿佛相互应和;连风都滞了身形,默不作声看着这一幕。
一瞬镌刻永恒。
在阎晟渊的剑眉蹙起的同时,顾炀墨的手腕被一双暖热有力的大手握住,随后澄澈得似乎撇开了情感的眼,与漆黑深邃的眸子相对。
顾炀墨穿着单薄的里衣,上身微向前倾,柔顺黑直的长发随意束起搭在左胸前,几缕稍短的青丝垂于空中,带着慵懒的漫不经心。此刻,俊秀儒雅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很难想象他情动时的生动与妖媚——淡漠得如同什么都不在意。双眼就像无神的瑀石,美丽而空洞,嵌于温雅的脸庞。视线落在稍敞的领口,还能看见前事余留的青紫红痕。
“炀墨。”低沉的嗓音隐约透着不解与迷惑。
顺着阎晟渊的意思,松开的手被握在掌中。顾炀墨微眯双眼,享受这熨帖的暖意。细长白皙的脖颈在月光勾勒下显出美好的弧度。
阎晟渊伸臂将失神的人勾回身边,圈着顾炀墨的腰,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胸口。沉稳的重量忽然让人分外安心。
顾炀墨困顿片刻,随即将左手与环着自己的人的右手十指交错;右手亦然,与阎晟渊的左手相握垂于另一侧。
竹影轻轻晃动,窗外的竹叶摩擦出沙沙声响,微风自由地在房屋里穿梭,像迷失了方向的游子。
“睡吧。”
阎晟渊不想追究顾炀墨疑似反常的举动,尽管他钳住了他的脆弱,但是并没有杀意,连蠢动的试探都算不上。
既然是他,那又何妨,自己早已将染黑的罪孽的堕落的灵魂全权交付于他,这颗心,这个人,都已是他的俘虏,更何况这条性命。
阎晟渊曾说,顾炀墨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外表故作冰冷无情,而内蕴纯粹温和。一眼看去往往难以发现其中奥妙与绮丽,尽数被他强硬的手段和凌厉的作风蒙蔽。明明温润如玉的俊雅五官,硬是消散了几分柔和可亲,换作不近人情的淡然。只有在两人相对时,他才肯展现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肆意任性,跋扈嚣张,将质朴温柔纯粹的本性和倾世的才华随意挥洒。
阎晟渊庆幸自己是第一个发现这块瑰玉的工匠。
往事成风日已高,白头回首话短长。
念君千岁只朝夕,愿得晨末不相离。
☆、犹记痴情1
作者有话要说: 金谷园
杜牧
繁华事散逐香尘,
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
落花犹似坠楼人。
萧珣将整个身子一点点地全部浸泡进水里。
初春的池水干净、透彻,还带着夏日的清亮,一眼见底。但也凉得彻骨,一寸一寸侵蚀肌肤,由外至里,一滴一滴散走体温的暖意。
他轻轻阖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弯出漂亮的弧度,柔和但不失英俊的脸上浅浅露出痛苦的表情,脸色苍白,好看的眉峰微蹙,仿佛遇见了逃不开的梦魇。
昨夜他居然和自己的弟弟在床上翻云覆雨……一想到这里,他就恨不得永远溺死在这里,当做一切都不曾发生,或者将一切都抛诸身后,不再想到不再记起。
萧珣和萧瑱从小一起长大,比萧瑱年长两岁的萧珣自记事起,就有萧瑱在一旁。初生时,稚气未脱的他天天闲了就坐在摇篮边看萧瑱傻乎乎圆滚滚的睡脸,装作长辈哄闹腾不已的萧瑱入眠;年幼时,他带着萧瑱用细网戏捞逸清池里的红鲤鱼,笨拙地爬上树采摘高处甜美的果实,从御膳房偷来香气诱人的糕点只为与墙外的小猫亲近;年长一些时,他坐在萧瑱身后护着萧瑱教他骑马,站在萧瑱身边掌臂指导如何搭弓射箭,握着萧瑱的手教他临摹丹青……他十分疼爱这个弟弟。
身在帝王世家,难得有坦诚相待的兄弟真情,更难有心无城府的皇子,但是他想将萧瑱保护在他尚未丰满的羽翼下,给他一片安宁祥和,让他远离那些勾心斗角权势相争。
看着这个弟弟一点点长大,与自己相似的一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澄澈,仿佛不谙世事单纯美好。只要和萧瑱呆在一起,萧珣发现,他在父皇与其他兄弟那儿受的所有委屈和有苦难言的怅惘竟主动沉默无言地藏起来了。
他对着萧瑱时,只有完美的笑容与宠溺。
他以为他什么都为萧瑱考虑到了。在他十六岁登上皇位之后,毫不留情地将不愿臣服的兄弟处死,剩下的安置他州分镇边疆,削弱其兵政势力,唯独留下了萧瑱,这个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百般地待他好,周边小国上贡的礼品他总是习惯性地让萧瑱先挑,喜欢看他如孩童般新奇而喜悦的眼眸中流光溢彩;宫里的掌厨研究出色香味俱全的新菜式,他总是第一个让萧瑱品尝,喜欢看他露出诧异又惊喜的生动表情;每年上元节时都拉着萧瑱悄悄出宫,一同赏灯猜谜,感受皇城里热闹亲和的气氛……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四年后,他最疼爱的皇弟反篡了他的位。
那时萧瑱手握一把玄铁利剑,削铁如泥——是他数年前从谷国的贡品中斟酌再三挑出来赠予他的——锋利的剑悬在颈侧,仅隔薄薄一层皮肤,透着的寒意几乎让他抵挡不能。奇怪的是,心里没有震惊也没有慌乱,他只是想,那把剑柄上,还有他亲手为他刻下的小篆。
他将视线移向面前目光深暗如潭的萧瑱。
眼前英俊成熟的人紧抿双唇,剑眉星目,英气尽显,霸气侧漏,大有皇家气概,只是——什么时候,他的五官如此成熟饱满甚至现出几分凌厉之势了呢。自己究竟将他当了多少年的孩子,还以为他是摇篮里需要悉心照料的幼童?
俗云:养虎为患。也许这是他现在最好的写照。
但是萧珣并不后悔,至少他曾拥有过,那般美好的年少时光。
萧珣闭了闭酸涩疲累的眼,微抿的唇不自然地小幅度颤动。
“既然你要这皇位,我便给你。从小到大,你要什么,我曾拒绝过?”
语气平静得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一样。只是微微颤抖的语调泄露出了无人发觉的苦涩。
往事如烟,也较不得真。露出一抹苦笑,仿佛看穿红尘俗世般,萧珣闭眼撞上剑锋。
刺痛只有那么一瞬,随即温热的鲜血熨帖了冰冷的脖颈。
萧瑱见状立刻慌张地撤手,但还是不及萧珣决然的迅速。看着锋利剑尖割开血肉,像剜在他的心上,呼吸一滞,萧瑱急忙扔了手上一向宝贝的剑,搂过萧珣下跌的身体跪倒在地,直朝旁大呼“快宣太医”。
就算是如此堂而皇之的夺位,他也并不想伤到萧珣,拿出剑本来只是做做样子,哪知计划终是赶不上变化。
皇城内殿一夜灯火通明。
隔日,新皇受诏,昭示天下,简曰:“朕多年夙兴夜寐,操劳国事,奈何身体固虚,积劳成疾,缘觉病重,恐难理大局,又因专于政事,无妃无嫔,膝下无子,故传位于弟”云云。
新皇即日即位,天下大赦。次月恰逢新年,遂改年号亦锦为瑄徵。
对于登基一事,朝堂之上并未有多少反对之声,一是诏书条理分明,字句均在情理之中,加盖国玺更是让人无疑有他,毕竟众所周知皇帝的威严和权力并未被架空;二是萧珣此前早已打通一切关系,上位之后又以果断高明的政治手段与英明高效的治国之措服了众人难调之口,数月之后,即便私下,也再无人非议。
平民百姓依旧过着自己波澜不惊的日常,只要不影响到普通生活,他们对于庙堂高庭上的谋政与外部御敌的血腥几乎漠不关心。即使是朝上大臣,也因换位的诸多事宜忙得焦头烂额,若非有心人,鲜少有人在意,这“因病退位”的前皇萧珣,倒是寻不到一丝消息了。
那日夺位之后,萧瑱就将萧珣软禁在寝宫里,不准无干人等踏入半步,饮食起居也命专人伺候,断绝一切消息的流通。萧珣住的还是原来的地方,而萧瑱自己则住在隔壁的房间。
刚开始萧瑱只有晚上处理完政事才得空回宿,往往这时萧珣已经入睡,他静默地坐在萧珣的床边,看着熟睡中的人,安静平稳的眉眼,柔和又带着坚毅的英俊脸庞,不由得伸出手,用指腹轻柔摩挲那光滑的轮廓。不经意瞟到脖颈上一圈白色的布帛,十分碍眼。
当时那一剑,萧瑱收手得及时,且因角度关系恰好避开了大动脉,在萧珣颈侧割出一条不太深的口子,饶是如此,在那样脆弱的地方挨上一剑也不是好受的。太医惶惶恐恐地按压止血,给伤处涂抹药膏,再缠上几圈纱布,一切妥当了后禀声告退,兢兢战战地退去药房熬煮有利伤口愈合身体康复的汤药。
萧瑱默默无言。墨黑的瞳仁深邃又沉重,注视的目光却不曾偏离片刻,任内心里悸动着找不到宣泄口的感情横冲直撞四处奔腾,任凭这一腔无法言明的激情如岩浆炙烤他的胸膛。是他一手造成了现在这种难堪的局面,他没有资格求他原谅。
萧瑱知道萧珣一直待他极好,但他也明白那也只是哥哥对弟弟的单纯的宠爱。他想要的不只是这些,不仅仅是萧珣赤诚相待的兄弟情谊。
他不想躲在萧珣的身后,享受他的照顾与宠溺,他想与他并肩,站在他身边,以平等而不是被保护的身份与他同行,一起面对这微妙善变的世界。
他将一切都算计好,却偏偏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事二君,他们永远也不可能达到真正的平等。
对往昔记忆犹新的是,萧珣每次见到他,都会露出一副灿烂的笑脸,温柔地好像能掐出水来一般,惹人心动,哪怕他刚刚受了父皇的责骂或者兄弟的责辱,也不曾变过。萧瑱看着萧珣明明委屈,面对自己时却硬要装出一副什么事都没有,仿佛平常一般地笑着,还怕自己发现什么端倪的样子,就在心里默默地发誓,总有一天,要强得让这个人可以毫无顾忌地依靠。
可惜人生总是充满了戏剧性。他只是不想让他这么累,每天太阳未起就上朝,不到亥时不入眠,结果却成了实际意义上的篡位。
是他太天真?
萧珣气急攻心,失血过多,加上先前积劳成疾尚未好生调理,足足昏睡了三天三夜才幽幽转醒。更令萧瑱无可奈何的是,萧珣醒来之后仿佛变了个人,一句话也不说,谁也不理,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窗边,双眼空洞无神,飘忽迷离,就好像丢了魂似的。
又过了十数日,交接的政务终于在忙不迭的紧赶之下打理得七七八八,议事等基本都踏上了正轨,萧瑱再忙也空了不少,自然这闲下来的时间就要弥补兄弟间几近支离破碎的关系。
自接位以来,萧瑱每每一下早朝就奔回寝宫。一般这时萧珣还未起,萧瑱就坐在一旁的案几前批阅奏章,估摸着萧珣快醒的时间,便命人做好早膳,待萧珣洗漱完毕时刚好端来。
只是萧珣尚不曾给过萧瑱什么好脸色。
每天清晨一睁眼,看到的都是这个面带笑容,一副温柔体贴样的男人,萧珣觉得他已经快视觉疲劳了。冷着脸任他给自己穿戴整齐,拧干脸帕递到面前,盛满粥与自己共进早膳,萧珣事不关己地觉得一个皇帝能当到这种任劳任怨的程度真是难得。
好像病了一场心性也转凉了。萧珣在心里自嘲笑了笑,以前多疼惜这个弟弟啊,什么都舍不得他做,宁愿自己亲力亲为为他置办好所有,现在是倒换角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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