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一声怒喝。
他急忙从水中钻出,看见岸上一个湿漉漉的男人正恼怒地看着他。
“对,对不起。。。是我溅到你了。”他游到岸边,难笑着道歉,“我刚刚没看到你。”
奉天逸朝天白了白眼。想他也算得上江湖游侠,一身轻功,来无影去无踪的。只需轻盈一跳,没个百米,至少也有个十几米,一般人自然是觉察不到的。只是今天运气不佳,才意气风发地使出近日悟得的新式轻功,大大咧咧飞到这里,竟被一个穷书生跳水,溅了满脸的水渍。于是,觉得自己没了面子,顿时发起火,朝那个无辜的书生斥了一声。
书生艰难地从湖里爬起,上了岸,朝奉天逸奔去。
“你。。。你穿上衣服!”“大豪侠”一时觉得有点窘迫,向后退了一步,却还是被书生逮个正着,上下其手地剥他的衣服。
“你。。。”奉天逸怒上心头,抡起拳头,狠狠朝书生白白的脸蛋砸去。
“啊”他吃痛地蹲下,捂着脸,委屈道,“你干嘛?”
“我才问你干嘛?”奉天逸红了红脸,赶紧弄好自己的上衣。
“我还能干嘛?你湿了,我帮你脱下来,把衣服弄干。”书生最免不了的是之乎者也,所以说话普遍都有点絮叨,看着奉天逸还是满脸戒备地看着他,便鼓着脸颊,穿上衣服,开始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居然漫无目的地从湿衣谈到礼节,又从礼节说到孔孟儒家,最后从儒家学说直讲到当世盛行——主张“兴太学、举贤良、化民成俗”的“竹风”文化。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听得奉天逸烦躁不已——开始不是在说弄湿衣服的事么,怎么就让他感慨大发、长篇大论了呢?
“你知道,现在主张‘竹风’的代表吗?‘竹风六贤’——他们不仅博学,而且年轻、俊朗。。。像‘盖鑫’啊黄志立啊可是!”书生顿了顿,正经道,“长相最最突出的则是——‘林若夕’。。。”男人正讲得眉飞色舞。而奉天逸却只有一个念头——打人!他一向自诩雷厉风行,说到做到,于是,没有犹豫,抬手便是一拳,光明正大把书生给弄晕了。而后,他褪了潮湿的衣裳,竖起木架、生起火烤着。临至黄昏,又捉了只野鸡,也放上架烤。食物悉悉索索发出美味的声音,香味袅袅,居然把晕厥的小白脸给熏醒。
“饿”书生睡意朦胧地起身,摇摇晃晃朝火光靠去。
“你还要命吗?”奉天逸觉得这个人简直迷糊,一把扯过他的衣袖,将他从火堆旁拉开,“喏,吃的在这里。”递去一只鸡腿,奉天逸见他眉开眼笑,连说谢谢,顺道吟了首酸诗,又是作揖又是行礼,只差给他跪下来。而后,果然又念叨着,自顾自说了很多话。细节部分,奉天逸也记不清,只知道大致内容好像是,他属官宦人家,父亲在京城做官,但是个武官,从小父亲嫌他身子骨弱,无法继承高超的武艺,于是,将他送到江南去。他自己也算比较上进,舞刀弄枪不会,就去读书。三年一次的科举,因为学艺不精,耽误了一届。却赶上了今年加开的乡试,还中了举人。于是,千里迢迢上京赶考。
“我要向爹证明,就算不练武,也是可以成功的。”他慷慨激昂地说完,回头看了看身边的奉天逸小鸡啄米地睡了好一会儿,于是推了推他,“兄台,兄台。。。”
奉天逸一下惊醒,怔怔地看着他。
“小弟名叫林若夕,今年十九。敢问兄台姓名?方才与兄台相聊甚欢,我们也好交个朋友。”
“林若夕?你是 ‘竹风六贤’的那个林若夕?”
见书生笑得几乎翘起尾巴地点头,奉天逸直觉得诧异——此人居然会是民间大胆倡导新政的“竹风”?现在的文人未免有点浪得虚名。。。此类麻烦之人,奉天逸实在不想多做交涉,奈何对方自报家门,他一个江湖中人,也不好对他矫情,于是道:“我叫奉天逸,年龄么。。。”想了好一会儿,又答道:“二十又一。”
“奉大哥有礼。”林若夕赶紧站起,向奉天逸拱手。又叽叽喳喳讲了一堆。结果,把奉天逸也去京城的事给挖了出来。于是,很无奈的,他们结伴而行。一路上,林若夕左一句奉大哥,右一句奉大哥,称兄道弟,弄得奉天逸一个头两个大。
“奉大哥此去京城所谓何事?”林若夕抓着奉天逸,好奇得瞪大眼睛,望着他。
“找人。”奉天逸言简意赅。
“找什么人?我虽离开京城多年,但好歹算是自家地盘。只要奉大哥说一句,小弟定当效力。”
“不必了。”奉天逸说完,看书生沮丧地垂了垂眼,也知道自己拒绝得过于生硬。林若夕一介白面小书生,脸皮自然很薄,虽然有些名声,想来他的个性多半热情但总会频频遭人冷落,再加上他口中的父亲。。。这人多少有些自卑吧。想到这里,奉天逸又不住软下声,道:“我找的是我师父。他生性淡泊,不太与人接触,一般人是找不到他的,所以,也就不劳烦你了。”
“怎么会劳烦呢?”林若夕笑逐颜开,抓着奉天逸的衣袖,惦着脚仰着头想与他直视,“家父乃武将,认识很多京中高人,一定能帮上忙的。”
这回奉天逸的头真的开始疼了。他推拒,是因为不想再与这聒噪、拖拉的书生有所瓜葛。怎知,对方天生愚钝,竟无法听出他语气中难耐的意味。想那方才心软的一番安慰,对于自己真是名副其实的自掘坟墓!
“奉大哥。”林若夕一喊将奉天逸从自己的思绪中脱出,“奉大哥可否在小弟面前使展一下武功路数,或许不用劳烦家父,小弟也可以给大哥在京城指一个方向。”
“哦?”奉天逸挑了挑眉,“你也会看?”
“小弟自幼看家父习武,也算略懂一二吧。”
“但我不是杂耍,不想打给你看。”奉天逸摆了摆手,刻意冷声道。
林若夕一愣,低下头,嗫嚅:“大哥是不信任小弟吗?”
“不,不是不信任,是不想有接触。”奉天逸直白,“我们一起上路已经很久了,现在是时候分道扬镳。”
“大。。。大哥。。。”林若夕急了,提了提声音,“大哥不是与小弟同路吗?”
“我嫌你烦。”
林若夕一下涨红了脸:“我可以不说话的。”
“你走的慢。我若要以轻功,早就到京城了。”
林若夕好似受了欺负,诺诺地缄默着。
终于见他默不作声,奉天逸也知是自己撕破了脸,于是也不打招呼,一个纵身,腾空而起,飞至树梢,而后一步一跃,辗转在树枝间,一下就没了踪影。就这样,匆匆行了一天的路,如此的速度就跟逃难似的,明明劳累,也知道林若夕根本不可能追上,却就是不愿休息,只想能远则远地赶。
夜幕降临,奉天逸找了棵树,依着它,气喘吁吁地坐下。一天的劳顿,让他连找食物的力气都没有,只想合眼休息。正当昏昏沉沉之际,他看到眼前出现一碗清水,映着暗夜的月光,粼粼波光。缓缓抬眼,他仿佛受到极大的刺激,一跃而起,惊声叫了起来。
“你。。。你怎么在这里?”奉天逸指着林若夕喝道。
书生不语,安安静静地将水在他面前晃了晃。
“我问你呢,你哑巴啊?”
“你不是嫌我吵吗?”
奉天逸无力地番个白眼,揪起林若夕的衣领,在他耳边大叫:“说!”
可怜柔弱的书生像乌龟一样,吓得缩着脖子,双手双脚乱舞,挣扎地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期期艾艾道:“我。。。我会轻功。。。”
“你会轻功?”奉天逸惊讶。
书生看着他逼迫的眼神,怯弱地点头又摇头。。。
“说话啊!”奉天逸无奈地再凶他一下。
“应该说,我只会轻功。”羞涩地眨了眨眼,又开口,“家父怕小弟在外受人欺负,手臂没什么力气,无法与人打架,但逃跑总是可以的,所以教了轻功。”
奉天逸点了点头,想来他父亲绝不是什么武林高手,更没那种江湖气节。只教了他逃跑的路数,虽然有些不耻,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你的脚程还真快,而且脸不红气不喘的。”奉天逸警觉地双眼一眯,冷道:“速度这么快,你这副弱不禁风的表现该不会是装出来的吧。。。”
林若夕一听,怕得直摇头。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奉天逸从地上扯了起来。
“我不会手下留情的!”说着,男人一掌向书生劈去。林若夕机警,慌忙闪身躲开。却被早已等候在另一半边的拳狠狠击中腹部。踉跄地退开几步,尚未站稳,奉天逸又是一掌,直攻心脏,打得他当场趔趄下去,奄奄一息。
“难道真的不会武功?”奉天逸有些疑惑。自从十五岁父母在那场大火中去世,他一心复仇,意外跟了一个神秘人习武。神秘人——也便是他的师父,总是教他几月武功,然后失踪,留下一些隐晦的记号,让他自己遵循着记号所传达的意思去寻找他,找到后,便再度传授武艺。就这样磕磕碰碰过去六年。自己那些老道的江湖经验都是从一次一次的惨痛教训中得来的。能活至今日,除了师父特殊的教导,也多亏了他强烈的意志。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奉天逸很懂得什么叫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戒备地缓缓上前,为晕厥的林若夕号脉,发现他脉象紊乱,且气若游丝,确实是被自己打伤了。他心中有愧,便扒了他的衣服,为他运功疗伤。没约一刻,林若夕猛一口淤血吐出,总算让惨白如纸的脸上有了些血色。
“你没事了吧。”奉天逸问。
林若夕虚弱地摇头,摇了几下,竟又觉得头晕目眩,直直倒在奉天逸怀里。
“喂!”推了几下,没什么反应。。。奉天逸便为他着好衣衫。本想将他平放在地上,大抵是受了伤,林若夕畏寒得不愿离开他宽阔结实的肩膀,一个劲地直往他身上爬。等奉天逸无可奈何得不再反抗,他便乖顺地缩在他身上安静地睡着,偶尔还发出几声呓语。抱着一个大男人睡觉,让奉天逸有些窝火,只是自己伤人在先,这样为林若夕取暖,大概也无可厚非吧。
翌晨,缓缓睁开眼睛,视线逐渐清晰。。。而后,一声惨叫划破天空。。。几只被惊醒的鸟儿鸣叫着飞出柔软的巢穴。。。
“大早上鬼叫什么?”奉天逸不满地呵斥一声,收了收双臂,好眠地蹭着怀里温暖的物体。。。
“你。。。你。。。”结巴了半天,林若夕发现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傻傻地扬起头,感觉额头抵着对方的额头,鼻子碰着对方的鼻子,嘴唇对着。。。
“啊”这回发出惨叫的是奉天逸。。。
而后,受惊的男人足足骂了书生一个时辰。。。不仅推卸了伤人的责任,还让书生因为疗伤的“恩惠”羞愧地掏了几个酸钱,心甘情愿地为他到附近的茶寮买酒买肉、赔礼道歉。。。
露天的茶铺,委实简单质朴。店老板在简易的灶台上,烧水泡茶,蒸馒头蒸肉。小二则来往于零星摆设的几张方木桌间,笑脸迎人地招呼着。
林若夕望了望身后的奉天逸,咬咬牙向老板递了钱,拿了东西。转身要走时,看到临近一桌突然聚集了许多人。人群中,淡淡的男声温婉一句“赏画”,他便好似书虫上身,眼睛一个尽地往人家那桌瞄。
“我看挺好的。”爽朗的女声回答。
“布局混乱,色彩描得突兀且缺乏层次,毫无意境。实在算不上上品。”另一个美妙的声音响起,十分中肯且到位地评价道。
林若夕忍不住好奇,也不顾一旁的奉天逸,直往人群拨去。越过黑压压的几层男人,被围在中央的是两个出奇美丽的女子。一个清扬简约,一个妍姿柔美。
“这画。。。”林若夕思索着,犹豫地开口,“别有深意。。。”
“傅明翼”幽然一笑,家世如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有阅览名家无数,她一眼便看穿这种三等的画作。此刻有人故作深奥,想必也只是想引起她的注意而已。美人高傲地一笑,睨向方才评价的林若夕。只一眼,傅明翼便被这惊鸿一瞥憾住。
“那你看出这幅画的意思了?”一旁坐着的“傅明佳”完全没有看到突然发愣的姐姐,开开心心向林若夕请教。
书生细细地打量画卷——这是一幅描绘山水的彩图。近景是工笔染罩,右边画的是一棵绚烂开满粉色花朵的桃树,底下则星星点点点缀着五彩斑斓野花的草丛,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致。而背景写意,描绘了一座空洞光秃的峭壁。峭壁下有被彩色草丛隐隐挡住的泉水。以部分而言,近处线条精细且一丝不苟、色彩大胆新颖,而远处曲折不尽,深沉险峻。但就整体来说,画作确实不和谐到突兀。明明功底深厚,文人何至于做这样有失美感的布局,更没有题诗做解。只在右上的角落给了个简单的印章——枫。
枫?
林若夕心下一愣,抬起头,对上桌子另一边冷冷看着自己的“沐语枫”,以及与他形影不离的“莫子游”。在江南被并称为 “竹风六贤”赫赫有名的文人政客,一下聚集了三个——他、莫子游、沐语枫,再加上同样要上京赶考的盖鑫,和已经在京城做官的江南人士——“马至”与刑部尚书黄志立,便是一直倍受推崇六贤。
“子游?”林若夕叫了一声。
“你才看到我啊!明明比我们晚出发几日,竟然在这里碰头。都怪语枫脚程太慢。”莫子游埋怨地看了看身边面无表情的男人,又指着画卷道,“这是语枫的画,你也帮忙鉴赏一下,早点题词,也好让我超脱,免得我被他冻死”
“呃?”
莫子游笑着挤过人群,凑到林若夕身边:“这画是出发前语枫画的,让我鉴赏题词。我觉得这画不好,就直说。他一路上都不理我。”
“所以,你让这么多人帮你赏画题诗?”林若夕讶异,莫子游对沐语枫有时还真是惟命是从。
“才不是。。。”莫子游小心翼翼地看了冷冰冰站在对面的男人,“他再不理我,我大概要难过死了,所以坐这个茶寮时,我又拿出画看了一遍,结果被这两位小姐拿去鉴赏去了。”
林若夕晃了晃神,望向与自己一向不太熟稔、但还称的上朋友的沐语枫,一瞬明白了此画的含义。这的确是上乘的好画,只是这画有一个致命的盲点,隐晦得好似作画人本身一般。那种悲恸与失望忧忧郁郁浮在这层薄薄的纸上,透着疲惫的哀伤。
要开口说出来吗?林若夕咬了咬下唇。他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倘若今天他将画中意说出,也许莫子游与沐语枫此生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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