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子旭却搂着不动,两人沉静片刻,傅子旭低声道:“慎言,我有话跟你说。”
江慎言冷笑:“闭嘴。”
傅子旭依旧道:“关中之事,是我……”
江慎言混不吝啬力气一脚踹去把傅子旭踹下贵妃椅,怒道:“闭嘴。”
傅子旭抿了嘴缓缓起身伸手去抱江慎言,无声的泪落在江慎言后颈的围领上,“慎言,你这般聪明,怎么就不明白?我分明是,是个混蛋。”
江慎言低了头在他颈窝蹭了蹭,全是无比贴心的仰赖和交付,却道:“嗯,我自然知道,只盼你莫要后悔。我用不了多长时候,你往后爱惜着我点,省着些用,倒也不是怕,只是没了我,你定拿自己去设局,我便是死了,究竟也还是舍不得的,保不齐在地狱又不能安生了。郭诩有心替太子防我,药下的重,徐炳天又是羽林卫副使,铁打的身子骨,且动了情,比你倒还狠三分,如今这场病好好坏坏,已动了根基。你可把关中与北羌都办好了?”
傅子旭闻言,本细细渗出的泪登时如雨滂沱,浑身筛糠也似的抖,哭得声堵气噎:“别说了。”
江慎言却是笑:“你瞧,有胆子那般算计倒没胆子回头看,当真不是心狠手辣的坯子。”
他一字一句说的轻飘,停在傅子旭耳中,却似索命的厉鬼挥之不去,心里疼的活似拿刀子一片一片的割肉。
江慎言嘴角噙笑,眼里却是血淋淋的酣畅,傅子旭这般对他,他不恨,却有怨,自己疼着,也绝不让他快活:“傅子旭,江慎言是真心待你,可若不能与你偕老,你也不能忘了我,否则做了鬼我也会守足你一世。”
本静养了一日已算好了,如今心中悲凉,一番伤情伤神,说罢便一侧身咳出一丝血迹。人已昏昏沉沉倒在傅子旭怀里无甚知觉。耳边却能模糊听着傅子旭慌张的语气。
再醒来已是夜深,江慎言睁眼便见傅子旭趴在桌案上睡着,案上搁着药碗和几碟子小菜。江慎言认得出那是傅子旭亲手做的。轻声一笑下床去看了看,拿指头去捏菜吃。
傅子旭在他一有动作时便醒了,逮了个正着,“这些臭毛病何时能改?”说罢也不若平日那般刻薄他,只自己掌了牙箸夹菜去喂。
他愿意喂,江慎言自然乐享,两只胳膊往案桌上端端正正一放,就只管张嘴闭嘴的吃了。
随后几日,傅子旭除了办公,便风雨无阻的带了自家轿夫往江寺正家里跑,再带了人去南街说书场子里听跛脚道人说异域仙事儿,顺道在李家铺买一盒子芝麻牛皮糖和杏仁药膳糕。
江慎言嘴巴刁钻,这些碎小吃食,京城遍地都是,偏只吃李家铺的,李家铺只老两口,近无儿女远无表亲,张罗着一家门面过活,一手糕点小吃做得极好。江慎言本白净书生模样,光顾的次数多了,二老极喜欢。
江慎言也只道自己是个秀才,在定鼎门处给人代笔写信作画像。
这日二人到了李家铺子前,江慎言下了轿子,道:“这儿我去惯了,你在外头等我。我自个儿进去。”
傅子旭不依,扯了扯他的围领道:“总不能一直这么装穷酸秀才,这回去了跟李家说说,往后隔三差五送些你平日爱吃的到你府上,钱两你莫要惦记,我会给。”
江慎言皱了眉想了一想方点头应了,喃喃道:“也是,朝中事繁杂无序,不定哪天,被有心人盯上,恐会殃及无辜。罢了,本是我的私心贪恋这平凡人家。”
傅子旭听着心里百般无味。轻轻捏了他的手:“什么贪恋,难不成只平凡人家才能那般?你心里却把我看做什么?”
江慎言霍地抬眼看着傅子旭目中沉凝,无尽情愫,笑道:“是,你我与他们一般无二,何来贪恋?”
傅子旭亦笑:“慎言要许我,无论如何都要信我。可好?”
江慎言目中清浅轻飘飘道:“我何时问过你什么?在关中你把我丢进端王府我可曾问过你什么?傅子旭,江慎言许你一生一世。你莫要糟蹋。”
傅子旭看着他嘴角噙笑全是魂命相交的依赖,蓦地眼底酸困起来。只低声“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四章
傅子旭看着他嘴角噙笑全是魂命相交的依赖,蓦地眼底酸困起来。只低声“嗯”了一声。
二人并肩去了李家铺,李氏二老许多日子不见江慎言,忽见他锦帽貂裘俱是一愣,一瞧他身旁傅子旭亦是华贵。颤声道:“慎言,这是……”
江慎言笑道:“李伯,本不该与你们说谎,只是不想因我身份令二老担惊,如今来,却也不得已,朝中事务繁琐,近来又身体有恙,往后便派人来取了,若有人来说是大理寺正江府,那便是我了。今日我先放些银钱在李伯这儿,回头用完了自会有人来补。”说罢递出一锭银子,少说也五两了。
李氏看了忙摇手不敢接,结巴道:“大人若喜欢小店的点心,小民隔些时候就往府里送些,银钱万万要不得。”
江慎言闻言拿着银子的手便停住了,几不可闻的轻叹,回神后却端了架子,微微抬了下颌,轻描淡写道:“既是不要,那便这样吧,本官先回了,往后想到自会差人过来,你二人也不需多想。”
说着自顾理了理衣帽踏过门槛。
傅子旭苦笑道:“你这是做什么?白白的自己心里不舒坦,普通百姓头一回遇到这般事,自然慌乱,哪里是跟你见外,你多说几句自然就亲了,你倒变脸跟变天似的。”
江慎言道:“历来民怕官,多说无益。”
傅子旭怎看不出他自关中回京,心结甚深。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只想着日子久了,罅隙自会消弭,只待他越发细心起来,拿出暖手套与他带上,“手这样凉,身子可还是不大好?”
江慎言对傅子旭,自小都是打骂都还往身上黏人,此番见他低眉顺眼的不安歉疚,更是情根深重,眼底蕴泪,低头靠在他颈窝,似是极累,“傅子旭,你先入为主,我对你的心意,已由不得自己,怕是不死不休,你若负我,我亦无法,只盼你积些德,如此,江慎言此生幸甚。”
傅子旭捧了他的脸,举掌立誓:“我若有负于你,便生无所依,一世孤苦。”
江慎言神情恍惚,摇头道:“我记性不好,你记着。”
到了说书场子,已是人声鼎沸。
南街是京城聚集文人骚客的地儿,元宵灯会,七夕诗会,解发狂草,执帚飞白……甚是不拘一格,久而久之,说书的也占了一角地界。
江慎言又喜闲书杂文,来南街不为附庸风雅,只装一捧葵瓜子儿酱花生,占个小马扎听着乐着,那些说书人,大都非翩翩浊世佳公子,不是跛脚驼子就是癞头独眼。
偏江慎言素来爱美,便是走在街上给几个讨饭的乞丐施舍铜板儿也得捡着最好看的一个给,见了傅子旭府上一个烧灶的仆妇比自家的好看也得千方百计的换了来。却是对说书人的相貌从不计较。
对此,江慎言曾笑道:“说书人比读书人透彻,千百年兴亡过手,古今事都付笑谈,人透彻便厌世,他看世人恶,世人看他自然也就好看不到哪里去。”
傅子旭便笑他:“那等你赚足了钱辞官,也去说书么?”
江慎言断然道:“不。”
傅子旭疑道:“为何?”
江慎言一脸惊悚:“说书人嘴太坏,都遭天咒,长得丑。”
傅子旭擦擦汗道:“我私以为,说书人不及慎言嘴坏。”
江慎言大怒:“你自己头上都不长毛倒笑话我是秃驴?”
……
这日说书的仍是之前傅子旭说的那个说异域奇事儿的跛脚道人。傅子旭在临着场子的酒楼上,选了二楼临窗的座儿,正巧听得清楚,一扭头便也能看的清楚。
傅子旭把干果碟子拿过去,亲手剥着果仁给他吃,江慎言摘了帽子暖手套自顾的吃喝,甚是高兴。
那道人涮了嗓子,唱了句“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才道:“今日给看官们说一出——蛇妖。”说罢铜锣一敲,已是开始了。
江慎言听到白蛇报千年前救命之恩,擅自幻作人形在西湖断桥假作偶遇许宣,以身相许,神情已然怔住。
再听到深处……
那道人冷笑一声,说道“那许官人,听了和尚之言,全不念‘一日夫妻百日恩’,也全不记蛇妖为他闯九天神殿、阴曹地府,只对和尚哭道‘那贼贱妖精连累的我好苦,吃了两场官司,大师救我’,可怜那蛇妖已身怀六甲,在家中操持家事药铺,日夜殚精为夫婿。”
说罢又一击铜锣道:“看官,都道是蛇蝎心肠,妖性难驯,却不知生的一副人皮囊,读的四书五经,奈何一挂狗狼脾肺。当真人非人,妖非妖。”
江慎言已觉手脚发冷,傅子旭见他这般神色不安,拿了核桃仁往他手里放,江慎言一惊之下抽回手,打翻了碟子,散了一桌的核桃仁杏仁,再看傅子旭,已是满脸疑惑分明的隔阂。
傅子旭温言道:“这出戏不好听,我送你回去罢。”
江慎言不愿,摇头道:“听完。”
傅子旭拉过他的手:“慎言,我立过誓,此生绝不负你,你待我十分的心,我待你亦然。为何不肯信我?走吧,这戏咱不听了。”说的言辞恳切,似乎要声泪俱下。
江慎言点了头笑道:“也是,这与你我何干系。走吧,不好听。”
傅子旭展颜笑,取了帽子给他戴,出门时倒也不忘抬手摸摸他的脸:“冷么,我给你捂捂。”
江慎言不说话,只听傅子旭有一句没一句的念着,心里楔的满满的。
只见轿子转过街头,说书场外的街边,徐炳天锦帽貂裘负手立定,跛脚道人仍旧说着那出蛇妖……
待看客散尽,徐炳天给了道人一锭银子,只道了句:“这出戏甚好。”
徐炳天不着急,一点也不,江慎言,他势在必得,江慎言眼底的一点绝望和孤苦他自认看的清清楚楚,只要一点点的渗入,他笃定的认为总有一天江慎言对傅子旭的情也好债也好,都消弭殆尽,且涓滴不剩。
徐炳天负手紧握——慎言,慎言,为何宁愿被傅子旭那般作践,也不愿看我一眼。
江慎言回府便倒头睡过去,本就抱病,现下更觉心神损耗体力不支。
傅子旭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寸步不离的守着。自己也从未料到江慎言竟如此深入心肺如无解之毒。
从一开始只是顺手救了来,后来见他心思聪慧口齿伶俐便用心教了些日子,临走时眼看他心念念的不舍,一时迷了心窍让他苦读进京赶考,只是觉得往后他若混进朝中总有可用之处。即便十数年后相见,也无甚情谊。却不想江慎言对自己一往情深。
江慎言官微位低,却是皇帝的刀刃盾牌,事关局势算计,但皇帝要找替罪羊时,却也毫不会吝啬一个大理寺正。傅子旭半真半假去拢江慎言的心。也不曾想一试之下他投怀送抱,且日后事事为他筹划。便是床笫之事,也近乎讨好的合他心意。
关中之事,于傅子旭至关重要,本不欲伤他,却一念之差送他去了端王府,生生把他丢进虎口去,待他从北羌风雪归来,自郭诩与徐炳天口中听闻,已知道,他这厢便宜行事是江慎言拿命换,推门入室,好端端的人珠玉般睡得安和恬静,醒来见他在侧,一双眼笑得月牙儿也似,看得出是真真心心的打心底里欢喜。
傅子旭抱着他第一次痛哭失声,只想抽自己两个耳光,在心里发誓,定爱他一世,再不伤他。
只是,这却是一时情绪难耐,待静心思虑,方觉,多年筹谋,岂可因儿女情长毁于一旦?如此,便犹豫起来。于是,一边是江慎言,一边是数十年前满门抄斩的血海深仇,傅子旭看着江慎言几近夜夜无眠。
为何偏偏是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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