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我即使寥寥几次的回家探亲,也再也没有上过阁楼。因为我觉得没有脸面面对那殷殷期盼的灵魂,和在身后如山沉重的叹息。
可今天我回来了。甚至我能预见到这是爷爷奶奶最不希望看到的,我带回家来的人是闷油瓶。是那个老九门争不开逃不脱其命运束缚的,张家族长张起灵。
我甚至不知道二叔为什么会叫闷油瓶来上香。我知道以二叔对世事的洞若观火,他一定知道这不是爷爷奶奶喜欢看到的结果。
然而闷油瓶居然一步一步的跟着二叔上楼了。气息不变,身形坚定,每一个脚步都走的踏实稳重。我的心忽然有点痛。盗墓贼虽然是公认伤天害理的行当,但是闷油瓶每一次下地,从不图财害命,每一次出手,都对的起皇天后土。他从来没有谋算过谁,从来没有利用过谁。他每次割腕挥血所救的,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即使这些生命视他为不能理解的怪人。他没有倚靠的背景,没有众人的支撑,他所有的,只是孑然一身,用他一个人的双手去维护整个世界的终极。
这样的人,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应当得到全世界的敬重。我实在不想他因为我家里对我的期盼而受牵连,而遭到冷对和误解。我也更不想看到逝去的人活着的人因为对小哥的这种冷对和误解而冷冷痛心。可是如果他们双方因为我而终将敌对,我又能如何取舍。
上了二楼我先一步取了供阁上的香火,点燃了,打算先对爷爷奶奶有个交代和解释,避免小哥过于被怨怼。但是二叔却制止了我,脸向小哥方向偏了一偏:“张家小哥,请。”
小哥没有二话。面色无常,眼神却定如磐石韧如蒲草,气息强大憾然。似乎面对故交他毫不掩饰自己本来的气场。接过我手中的香,站定在牌位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他没有下跪。他和我爷爷奶奶是故交,甚至他可能比他们还要辈份长一些。他可以随我的辈份管我爸叫叔叔,管我二叔也叫二叔。可是这些都是给活人做礼数的,亡灵面前,何须如此作态。他在牌位前停了一会儿,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眼神,可我总觉得那双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心事。不是缅怀,不是祭拜。他当真有什么话想要跟我爷爷奶奶做个交代。可是他要说的一切都深埋在他的心里,只有在天之魂能听到他的浅述。
祭拜完毕,他转头看向我二叔,站定。二叔的神色也满满都是意味,身体绷紧气势。他看着小哥,小哥也看着他。二人对望,二叔沉沉说道:“张家小哥,我有话说。”
“我知道。”小哥接话很快。快的出乎我的意料。他目不转睛,气势决然,毫不回避的看着我二叔,说:“我与狗五爷吴老夫人是旧识。终有一日地下相见,我自问无愧。”
这样很平静的一句话,闷油瓶的语气决然却冰凉,凉的像古潭深渊的死水。然而二叔却没马上接话,凝神看着小哥,目光审视,似在打量又像求索。
我觉得需要打断他们的目光交锋,使气氛缓解。出声叫道:“二叔。”。
二叔的眼神没有晃,小哥也没有斜视看我一眼,只是伸手拦住了我正要走过来的姿势,语气强硬毋庸置疑:“吴邪,别插话。”
这句话冰冷强硬不近人情,好像当年他划分界限的言辞,吴邪,这水不是你能趟的。我自号称吴小佛爷后已经没人这么对我说话了,我甚至不太习惯。可这个发号司令的人是小哥,是从长白山回来后从未这么对我说话的小哥。我顿了一会,默默的认了,停住脚步闭上嘴巴。
二叔反倒默默看了我一眼,半晌才缓缓吁一口气说:“罢了。命数哀哉。”言毕示意我上香。
我再次焚香向爷爷奶奶跪拜磕头。冥想之时愿爷爷奶奶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不要悬心不要迁怒。这些不是闷油瓶的错,是我的。他已经很苦很累很强大了。应该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受最公正的对待。
拜完起身,我们下楼。我妈正在摆桌子上菜。二叔没有停留,只向我说一句:“你今天穿这个样子还对的起你爷爷奶奶。”说罢头也没回,开门径自走了。我妈愣了一会儿开门去唤:“二白,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出完饭再走。”
我爸一直坐在身后的沙发里,淡淡的说:“算了,别叫了。二白他也有自己过不去的难处。”
☆、第 11 章
十一
这饭吃的极其丰盛。我妈一直在给闷油瓶夹菜。明明她没有那样从心底动容的欣喜,可是却极尽和蔼的说:“多吃点,孩子。你太瘦了。”然后又用筷子指着我:“你看看你,老大不小了。整天起早贪黑忙碌,却连肉都不好好吃一块。这样败坏身体,让父母操心。”说罢一幅我老大不成器的愁怨。
我刚想笑着安慰她,妈,我这挺好的。却见小哥伸手向我碗里放了块肉。动作很块,以致于他又转头吃他自己碗里的菜去了,我却才回过神。这是他第二次给我夹菜,两次都是肉食。我瞅瞅他,又瞅瞅我妈。我妈面露期待看我,小哥继续对我视若无睹。丫的,我吃。把肉放嘴里吃了,再看我妈的脸色像要绽放出一朵花儿来。
从头到尾气氛很愉快。我妈没多问什么,我爸也没有。好像闷油瓶已经是入门多年的女婿,只是回来吃个简餐而已。彼此知根知底,彼此相顾满意。闷油瓶很配合的收敛在阁楼上所有强势的气息,又恢复了刚进门给我爸点茶的那个低调妥当的年轻人。虽然不太说话,但是很配合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每次有小小的建议,他都顺应配合。我想这就是闷油瓶给我的面子了。无论他知道了什么,知道还是不知道。以小哥的聪颖,我并不想瞒他,也不能瞒他多久。可是无论如何,他都在尽力帮我安抚我父母的心。我知道他是故意的,知道他肯这样纡尊降贵一定是为了帮我。我不得不对他心存感激,趁主动替父母洗碗的时候,偷偷对他说一句:“谢谢。”换来他一贯的漠然无视。
只是直到我们辞行出门,小哥带来的那个木质土黄色盒子,一直放在我家客厅里的旧式音响上,从始至终没有打开。
纵然最终接受,纵然片刻欢愉,可我父母到底是意难平的。
如奶奶所说,吴家三代洗白,功亏一篑。甚至现在更上一筹。原来只是狗五爷,吴三爷,现在是名门有后,出了个吴小佛爷。甚至,连我的后半生都要捆在一个男人身上,而这个男人还是麒麟一笑阎王绕道的倒斗传奇哑巴张。这叫他们怎么能心甘情愿。如果是我,如果是我的儿子,我说不得要打断他的腿。可是偏偏,却是我自己这样的百无一用。
出了门,我和小哥一前一后,沿着广场慢慢西行。夕阳的余晖淡淡挥洒着氛围,广场舞的音乐飘扬着激昂野阔的旋律。小孩子们在健身器材处玩耍,煞是一片生机可爱。
可是我的眼中,却只有走在我前面的那个闷油瓶闲淡如云的背影。
说实话,我突然觉得今天的感觉有点陌生了。
说不出来是哪奇怪。可是回了一趟家,到底是有了什么变化。十年未见,无论如何当年的感觉已经相隔太远。十年后他从青铜门出来,一直都是淡薄宁静的这个样子。可是直到今天回家吃了顿饭,我才恍然惊觉,闷油瓶本来还有这样收放自如的强大气场。他在我跟前,沉默寡言;在我父母跟前,低眉顺眼;在我二叔准备要问责的时候,他不卑不亢挺身以对;在我爷爷奶奶的牌位前,他强大憾然的气息穿越阴阳的界限。我相信,无论他说什么,我爷爷奶奶泉下有知,总会听到的。
我不能说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影帝模式开启。我敢肯定,这一切都是他真实毫不做作的。我能怀疑世界上的一切真伪,但绝不会怀疑闷油瓶待我的真实可靠。只是这其中,到底是他收放过的。他想让你看到什么,不想让你看到什么,都是由他自己做主说了算。这几天的生活太过平和满足,我居然忘了他这个人从来无需别人插手他的想法。如今回想起来这些天的日子,我居然不能拿捏他的心境一分一毫。或者从始至今,我从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十年前,论地位次序,从来都是他尊我卑,他强我弱,他前我后。十年前,看似着掉了个过儿。我成天在外主事,可他,居然就这样安于宅内了。甚至我能明显的感觉到,他平静的内心其实是无所事事的。可是他偏偏就硬让自己安于这样的生活,晨跑,膳食,逛街,摆弄手机电脑。他从未跟我提过一句他的感觉。满意的,不满意的。好的,不好的。他看上去就这样顺从安逸了。可是直到今天他强大的气场释放出来,我才惊觉他远远不是笼中之鸟可以比拟的。
我怎么可能,就金屋藏娇就这样把他藏了。想让所有的斗和粽子远离他,想让所有的血腥都躲避他,想让所有的江湖纷扰不近他身,想让他健健康康无灾无难长命无忧。
可是,就算他对我好,这也是不可能的。麒麟一笑阎王绕道,他毕竟不是豢养的家兽。更何况,就算他对我好,又好到什么程度呢。
我思绪错综茫然,晃晃定不住心神。路过一个健身架的时候,突然听到闷油瓶闷声叫道:“小心!”是一个淘气的幼童,在健身架上练单杠,手上无力,身子腾空飞起,几乎砸到我的身上。我茫然中只觉得闷油瓶的动作飞快,快到幼童极其父母无法眼见其发生的地步,他穿行而来貌似斗中箭步,伸手就提住了那个孩子。然后定定的看着我,眼中似有意无意的着恼:“吴邪。”那个眼神,让我完全忘了反应了。
我们把孩子还给他的父母。这一切迅雷不及掩耳,孩子惊魂未定愣愣忘了哭。闷油瓶又收回了他的视线,淡然在前面领路,我又重新跟在他后面。
是了,就是这个样子。就算他对我好,就只能好到这个样子。我甚至不能说那是友好,那是感情,更遑论两心相悦的爱情。
我也曾有过孤独无助在这个广场上颓然呆坐的时候,一坐一整天。入墨脱之前我整个人似乎丢了魂儿,爸妈把我叫回来吃饭,又对我的状态无计可施。我不想惹他们心烦,就整天坐在这里看天边的云彩宁静高远。期间也有孩童在身边玩耍,把球滚到我身边,甜甜的撒娇:“叔叔,把球踢过来一下。”我就算再怎么萎靡,这样的举手之劳,到底还是动得的。任何一个成人,都不会与孩子斤斤计较。
闷油瓶对我,无非就是这种心境吧。
他帮我,他照顾我,他对我好。都只是一种高高在上的顺风吹雨而已。他百岁孤独,见识过人间最血腥冷漠的一切。虽外表年轻,但心态苍老。对他那一族肩负着苍生使命却始终孤独隐没的长生智者来说,我等泛泛常人之辈,生如蝼蚁,不过是幼儿园的稚子罢了。
谁能说他对我好便是待我情深。谁能说他对我好便是本有属意。如果有一天他跟我说他对我有感觉,我一定会笑谑着问他是什么时候有感觉的。
不是我不相信。而是我知道他那种人,很难被一个人的无邪天真打动,更不会因为我对他特别关注和关心而动容。没有什么是可以触动他早已经冷寂下来的百岁平淡,没有什么感情可以附加到他身上成为一种负担。如今他十年噩满归来,如此安于家宅。真的是我的一手造就么,真的是他真心隐于平静么。我想起他早晨轻描淡写告诉的我那两个字:“晨跑。”
晨跑,晨跑。
也许是时候给他一个新的角色立足了。我以为要给他再多一些时间适应这个新的世界。我总想要私心把他留在安静中保他时光平稳。我甚至会想将来我一定会很惋惜,等了十年却只把他放在身边寥寥几天而已。可是看起来,是我太高估自己,也太低估他哑巴张了。
走回吴山居门前。我没有叫车,他也没有说要打车。然后我俩只是走着走着就走回了吴山居。到门口的时候我对他说:“你先上去吧,我去买包烟。”
他沉默着看了看我。目光有点伶俐,眉头有些深锁。想要制止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他上楼了,我站在傍晚有点微凉的风中,有点哆嗦着点了根烟。抽了两口给梁子打了电话。
梁子说:“爷?”
我平息一下情绪,淡声道:“明天给栋子打个电话。通知他对外宣称新月饭店易主整顿。再开业时,我要新月饭店风风光光的。”
梁子没有对我这个指令有任何波动,关注点却是微微的疑问:“栋子?”
“对,栋子。”我肯定的说。
他会心的笑了:“尊小佛爷法旨。”
我吐了两口烟圈,定了定心,道:“让他同时向道儿上放出风去。开业之时,十年前的王胖子和哑巴张重出江湖,入主新月饭店。”
☆、第 12 章
十二
王盟打来电话回复是在十天之后。这十天我一直逗留在北京,没回去看过一次闷油瓶。不是不想回去,而是我实在有点分身乏术筋疲力尽了。
这十天我走访了很多人。第一步便是官道儿白道儿。吴小佛爷从不与这些人打招呼,一向都是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惹他们的事,他们也从不挡我的财路,彼此相安无事。只是这次接了新月饭店,明面儿是拍卖鉴宝的行当,少不得要多方做个接洽,打点打点。好在吴小佛爷这些年声明鹊起,又有霍家的门面在先撑着,无论多大的官儿,都还要给我三分薄面。只是这迎来送往假意奉承的勾心斗角,实在是耗尽了我的心力。
梁子在照常安排原来盘口的兄弟下斗,出货,抽出手来安排新月饭店整顿装修。东西易了主儿,自然要有主家的味道。栋子在身边,提点着我,充当我登门拜访疏通气氛的有力臂膀。说起来栋子后来跟了我并没有什么清楚的交接。我再没有开过口要将他纳入麾下,秀秀也从没开□□代他留守或者转移主家儿。他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跟在我身边,毫无异色,行事坦荡,谨言慎行。多次出入我毫不熟悉的官场,而栋子却跟在解家霍家多年,轻车熟路游刃有余,是我身边不可或缺的力量。
梁子,栋子。栋梁,栋梁。愿这两个人是我留给下一个接班人的宝贵财富。
抽个时间我去看了小花儿。他依旧躺在床上,神色安然。只是身上少了一些管子。心电设备还连着,仪器上平稳有力的线条跳跃着小花儿的心动。医生说外伤已有好转,只是个时间的情况,内脏受损虽重,也不是不可逆转的。只是脑部受重击,血块还未吸收,这个情况恐怕不太好预测。
但是我知道小花儿一定会醒来的。他是那样的希冀和蓬勃,那样的精明又重情。他不会舍下我们兄弟的义薄云天,更不会撇下秀秀一个人的天荒地老。
我没有见到秀秀。听栋子说她已经在散尽家财变卖资产。恐怕最后解家霍家所剩下的,唯有两栋祖宅而已。恐怕这次终久是要抽薪止沸破釜沉舟了。
在北京的第十天深夜我才回到新月饭店下榻。只觉得绵软疲惫,却毫无久违的睡意。王盟的电话进来,恐怕他在巴乃连个公用电话也不好找,而且大约他也知道我只有这个时间有空听他仔细扯皮。
他说果然王胖子是不愿意回来的。听他说明来意,王胖子愁眉半晌,道:“胖爷我到底老了。只适合找一个山野田林种地养猪而已。这官场商场的事,让小天真自己折腾去吧,我就不参合了。”
王盟说:“我们吴老板有一句话托我亲自带给你。只有三个字——点天灯。”
胖子的眼睛直了。十几秒之后,他抚掌捶腿大笑着说:“哈哈哈哈哈这个小天真真是摸透了我胖爷的脾气!好!好!好!我们拾掇拾掇安排一下就走!”
王盟讲的绘声绘色。我有种感觉他这样的添色加彩是为了舒缓一下我多年绷紧劳累的情绪。
我也笑了。我并不是有多摸透了胖子的脾气。我只是知道,点天灯一事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