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头答应,他转身上车走了。
他上车的那一刻我特想问他,当年墨脱雪山一别,我把族长铃铛归还给张家,亲手交给张海客。张海客是什么时候给了你。是不是你没去北京之前,是不是黎簇陪着你的那四天。是不是从那时起你就知道,你从长白山出来落脚吴山居,只是暂时的,你早晚会走的。
可是我没有问。我知道以他的性格作风他不会回答我。其实我可以去问黎簇,问黎簇小哥跟他在一起那几天可有异动,可见过什么人。但是我知道自己做不出来这种事,即使问了黎簇也未必肯回答我。我们做人都太有自己的底线。我宁可相信小哥对我的真心,也绝不会怀疑他待我有一丝的疑虑。
这十天。
如此漫长。
我按部就班返回北京,每天照样集齐了大队伙计在新月饭店晨练,声势震天。我招了几个人易容成我身边各位手足兄弟的样子,带着他们照常吃饭,见主雇,极尽低调的招摇过市。力保任何事情都未变过,力保一切都还是平静的样子。
可是只有我知道。这十天的漫长,我是掐着手指头算的,是数着分数着秒算的,从生过度到死,又从死过度到生,阴阳两界涉奈何水而过,也不过如此漫长。
我着人去小心打听琉璃孙那边的动向。回我说一切安静如前,销路火爆如前。龚偿并没有回来,似乎从小哥走后,那个龚偿也没有露过面。
我闭着眼睛反复用指节扣着木椅上的扶手。我在想小哥现在不在族内,那龚偿现在可能去哪。他最有可能也在前往张家古楼。他最想要的,是族长那个位置,为张大佛爷一脉削骨正名。他现在正在谋划实施的,是把小哥引回张家古楼,在族长密室中完成新老族长的交替,出师有名,明正而言顺。他是冲那个族长铃铛而来。
而小哥,他是知道这一切的。
为着新月饭店的荣誉,为着吴小佛爷的责任,为着我的安危,为着他族内的纷争。他将计就计,设计将龚偿引回密室。小哥的作风,万不得已绝不会亲手屠戮张家族人。但如果在密实通道中躲不过六角铃铛的致幻,天之所顺,龚偿自食其果。
他是打算不出手了结一切。可是,万一他失败了呢。两虎相斗必有一伤,龚偿未必有实力手刃小哥,但夺得镇魂铜铃,这个难度就简单的多。岂知龚偿心里不是打的借刀杀人的算盘?
我手下可用的干将已经不多。我敲着手指,忽然想起梁子。自从人称吴小佛爷,我在谋划演算的时候从不需他人假手。但是梁子这些年一直在我身边,我每次皱眉每次闭眼,他几乎都知道我在推算什么,即使猜不出细节,总会猜个十之**。现在得力助手都不在,我想做很多事居然有些绕手。我现在需要有人帮我实施我计划的一切,成为我的一只手,我指东他打东,我指西他打西,狠准稳,我指十环他绝对打不到九环上。
而现在身边没有。
我居然想起了二叔。
想到这我立刻摇摇头。盘口的事我实在不惊动家里,虽然我知道以二叔对我的关注和紧密程度,他未必不知道小哥胖子已经带人去下张家古楼。可是我与二叔,是亲人,亲人之间虽血浓于水,但到底隔着辈分、孝心与谨慎,还隔着我爸妈两个老人眼巴巴的望眼欲穿。
我否决了这个想法,但是二叔却找上了我。
他不是亲自打电话来,电话是我妈打的,言语间有些温吞:“吴邪,要不要回来看看,你二叔也在……”
我妈虽然是妇女之流,本分居家不涉外事,但老吴家的女人自有一番胸襟,若不是有什么事,她绝对不会这种语气。况且她的话里话外,叫我回家是经过二叔授意的。
我皱眉:“妈,出了什么事?”
我妈在那边有点紧张又有点叹着气道:“我和你爸心血来潮,昨天把那小哥第一次上门的见面礼打开看过。用蜡封着,今天叫你二叔来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我啪的挂了电话。
不是我不顾礼数,而是我已经不能再浪费一分一秒赶回家里。我知道我这急匆匆一走,必然会惊动琉璃孙的眼线,一旦打草惊蛇,我这边安排人假扮的那几个兄弟,也肯定要露出马脚。可是我已经不能,不能,不能再耽搁一秒。时隔七八个月,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小哥的见面礼贵重,可我以为那应该只是一些普通的奇珍异宝。可是如今看来,不是。
等我满身冷以我能用的最快速度返回杭州,赶回家里,鞋也来不及脱奔到客厅的茶几前。我只觉得有一万吨的火药在脑海中轰然爆炸。
那个土黄色木质盒子敞开着,里面放的居然是——张家族长的镇魂铜铃。
那是唯一一件东西,是属于张起灵的。世界上唯一个物事,可以代表小哥在世间存在过的身份。
8月31号,他在纸上写下了那首词。而8月21号,他从长白山上下来第四天,竟把这件唯一一件身份象征做为见面礼给了我父母。
这算什么,聘礼么,张起灵?
许是我的脸色太惨太白,惊动了斜对面坐着的二叔。二叔乍然站起,脸色勃然而惊,问我道:“难道是……张家族长信物?”
他说的一字一顿,我的眼泪轰然而下。
我说:“我要去张家古楼,我要去找他。”
我妈在身边,深感出了变故,却还是不能死心,凄然又心酸的问我:“吴邪,能不能不去?你这些年生里来死里去,你是妈妈唯一的命啊……”
我爸坐在沙发上,一直未开过口。此时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砸,茶杯应声而裂。
我爸说:“孩子他妈,哭什么?!吴邪,你去吧!吴家的儿孙不做昧心的男人,头顶天脚顶地,对的起列祖列宗!!”
☆、第 33 章
三十三
我用了我平生能用的最快的速度赶到巴乃。我甚至雇佣了私人飞机。我身上带着那个牛铃大的镇魂铜铃,我上不得飞机坐不得火车,因为我不能冒任何风险在过关卡的时候被拦截。即使我可以有各种方法解释那个铜铃是怎么来的,我是个古董商,但这样一来会更延误时间。并且我没有比现在更讨厌自己对自己这么吝啬,为了不过于招摇,每次梁子提起我们需要一架飞机,我都断然拒绝。尼玛这个东西真贵,能搭进去几个斗的利润。保养飞机和雇佣人员的费用也价值不菲。我从来不敢把伙计的血汗钱用在这上头。可是我现在后悔透了,临时雇佣一架私人飞机的过程是如此的繁杂,甚至我要向民航局做各种报备。因为我的解释如果出了一点问题,立刻就会有人质疑我的身份,然后调查一个古玩界小佛爷去巴乃的目的。等做完这一切的时候我筋疲力尽。飞机从地面升空的那一刻,我闭着眼睛都知道这次一定会惊动琉璃孙。
等我赶到巴乃已经是第十三天的早上。距离小哥和我约定的时间还有整整两天。上次我就是在这里,进去的时候是几个人,出来的时候少了几个人。我曾在这里被裘德考的队伍营救,被戴上呼吸器。我现在恍然觉得这些年的时光只不过是一个片段,我从来没有走出过这里,从来没有经历过这十年的江湖夜雨。我现在站在这里还是这么寸骨无力,从内心对这里感到恐惧。故地重游,我曾经在这里经历了潘子的死亡,这种恐惧压倒了我,我甚至怀疑他们到底还会不会出来。
还好。还好没有让我等的太急切。我从巴乃赶往张家古楼湖边的营地时,在营地留守的伙计也提前知道我来的消息,有人迅速远远的往这边来迎我。我刚想迎着还有些距离的时候,就大喊着问他下边的情况,当我第一个字节刚发出来,他身后就有人突身站起来呐喊道:“他们出来了!出来了!”
我甚至比他们更急迫。我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的举动,当着伙计的面三步并作两步赶去接应。这次的营地搭的有些高,他们从湖边的低地绕着过来,队形还是十几个人的长排,没怎么太显人迹零丁。我稍稍放了点心,和留守的伙计一起,我亲自把他们一个个都拉进营地上来,开始清点人数。他们每一个人的手几乎都从我手里过,先是栋子拉着黎簇上来,黎簇的精神很萎靡,然后是王盟,接着是黑瞎子抱着有些轻微昏迷的苏万,再然后是各盘口伙计。我直觉上缺了几个人,心又一点一点的提到嗓子眼。我压制着自己,皱眉紧着嗓子道:“还有人在下面?”
黑瞎子抱着苏万,沉声回我:“哑巴张和王胖子没出来。我们送他们到腹地,然后我负责带着伙计们回来,他们两个人去了密室。”
两个?我皱眉。直觉上小哥一定又是有什么事自作打算却瞒住了我。或许他带着伙计下斗之前,就从没想过要让兄弟们参与其中。有些事,他打从一开始就是想要自己解决。
但此刻我已经不能只想到小哥,我的心里越发焦灼,因为我感到队伍的人数不够。
我冷声问:“有人折在里头?”
栋子和几个盘口大伙计的神色都很黯然,低了低视线。我心里钟声四震,皱眉回头再去清点人数,事出紧急而且纷乱,一时直觉间我竟没发现是谁不在。可是我知道我一定漏了什么,我一定错过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我的面部表情一定很惊秫,我听见我自己哑然声音陡然尖锐拔高,我叫道:“谁没有上来?梁子……梁子呢?!”
我再次猛然大睁双目,目光直射栋子:“梁子哪去了?!”
栋子还没说话,手中搀扶的黎簇忽然软倒。那个软倒的姿势,更像一种跪着的负疚。栋子默默眼喊着泪水,不由得也双膝一软,一手用力拽着黎簇,一边沉痛的克制着声音,回我道:“爷请节哀。梁子他……留在下面了……”
我从来不知道自潘子去后我还有这种感情,可以为了一个盘口兄弟声泪俱下歇斯底里。我的双眼因为瞠目而感到灼痛,有液体正从快要撕裂的眼眶中疾迅流出盖了一脸。我去拉栋子和黎簇起来,我知道下斗一事无人可保平安,这事不怪他们,可是我却止不住的声音尖锐汹涌,我悲声叫道:“怎么回事?”
栋子已经起身,去拉黎簇。一时力竭竟拉不起来。他低头含泪道:“我们进去时走到腹地一处祭台,张爷忽然指给我们暗处一间密室,打开密室门叫伙计各自拣些明器。但似乎张爷原意就是不想让我们跟下去了。忽然说拿了东西就叫我们回去,现在从原路返回或许可以平安,又叫黑瞎子齐爷一同折返以保无虞。本来也确实可以无事的……”停到这,他有点说不下去。他手里拽着的黎簇在此刻有点颤抖,低低发出哽咽。
栋子咽了咽声音,继续说道:“黎小爷和苏小爷在回程的路上大概惊动了什么东西,那东西直扑过来,可说命悬一线。齐爷身手迅捷,也只来得及保住苏小爷的命。黎小爷全身而退,但梁子……”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大概是他觉得这样的话当面讲出来,对还在打战的黎簇太过残忍。
我慢慢松开了方才去拉栋子的手,无力垂下,站在漫天云色下忽然觉得天昏地暗的旋转。
梁子在关键时刻舍身保下了黎簇,如同当年潘子舍身保下了我。他们用热血和生命演绎了他们的忠诚和无畏,传承了他们的那一曲红高粱。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 往前走莫回呀头——
栋子见我实实撑不住,闭着眼抵抗那种呼号而来要将我吞噬掉的黑暗。但是他下一句话没有留情,他知道我撑得住。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努力保持沉稳,道:“爷,梁子临去前留了几句话。虽没有指明说要留给谁,但我想,他是想要爷知道的。”
我闭着眼睛,咬着牙关道:“你说。”
还有什么是我经受不住的。梁子最后的话,无论如何这一生我会铭记。然而当栋子说完那句话,我还是经不住泪如雨下,摧心折骨般撕痛。
栋子说,梁子最后是笑着走的,躺在血中断续着留了几句话:学了几年潘子,祭了几年潘子,到最后自己也成了潘子。愿自此以后,世上多了一个梁子。
留守的伙计开始帮下斗的伙计做恢复包扎。我坐着闭了会儿眼止住晕眩,然后亲眼看着伙计们一个个都包扎好。伙计回说车已来了,停到附近最近能停车的地方,叫受伤的兄弟上车,出去找个条件好的医院治疗。尤其是苏万还昏迷着。我眼瞧着苏万的脸色灰败,怕不是什么轻伤。
叫刚从斗下出来的兄弟起来,受伤的跟车去医院,没受伤的跟越野车带着明器回杭州。我看了看地下蜷缩成一团的黎簇,踢踢他的脚:“起来,去医院。”
他没有动。我也没再叫。我知道有些伤是医院治不了的,只能自己愈合。
眼瞧着兄弟们都起身,黑瞎子也抱着苏万出了湖岸,栋子还在一边候着,我回头招呼留守的伙计收拾装备,我要下斗。栋子突然拦住我,沉声说:“爷,我们出来时张爷曾交代,无论如何不能让您下去。”
我不理他。伙计们一个个都眼瞧着这边的争执,一时都等待下一步的命令。我实在等不及,时间又一分一秒的过去,我像被万猫抓心那样难受。我亲自蹲身去拣装备装登山包:“你们留在上面,我自己下去。”
栋子忽然砰一声跪在我身后:“爷明鉴,绝不是我比梁子不如,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如今离您和张爷约定的时间还有两天,您现在进去,张爷也许就要出来。只怕您遇不见张爷双方反而要走叉路,若万一张爷比您先上来,您却白白丢了命,岂不是要张爷不能独活!”
我顿了顿。此时发觉自己的手正在颤抖。曾几何时我发现小哥待我的心意可同日月。我总以为自己上长白山是舍下了自己的一切包括这条命,可眼瞧着身边所有人都已经看出在小哥心里我也是比他那条命还重要的。这十年,这十年,这十年走过多少泥泞多少坎坷,多少个夜里我心如刀割,我一直以为支撑我走下来的,是我的那盏灯在长白山上一直为我亮着。可如今才了解,对小哥来说或许我也是长白山外的一盏灯,他知道我在十年后的青铜门外,一直等他回家。
可,正因如此,我还有什么理由不下去吗?下边不仅有小哥,还有胖子。我知道无论如何胖子是我和小哥共同的亲人,也许小哥在最初设这个计划时并没有让胖子陪他走下去的打算,可是那个憨厚直白同样顶天立地的胖子啊,他为了我下这个斗,就一定会陪小哥走到最后。他从不会在任何中间环节抛下我们任何一个。
我沉声对栋子说:“我必须下去。我身上有小哥的镇魂铃铛。没有我,他们进不了密室。”
我拉近登山包的背带,起身把它背到身上。此时送苏万去车上的黑瞎子却出乎意料折返回来,看着我背上包,冷声说道:“你不能去。如果琉璃孙此时反扑,你必须在原地反击,你是哑巴张最后的后路。”
我回头看他,此时我的心态已经恢复平静。顿了顿,我竟然发现自己笑了:“你没有办法阻止我。如果小哥从此留在张家古楼,那我们还需要后路做什么呢?”
黑瞎子皱眉。似乎我自从认识他,并没有看见他如此凝色过。他皱眉道:“你太低估哑巴张了。哑巴张在青铜门里十年,他对六角青铜铃应该可以一定程度免疫。龚偿若一心要跟他一起进入族长密室,哑巴张可以一举解决家族内斗,你带着镇魂铃铛去找他,万一落到张家人手里,不是添乱么?”
我淡然笑道:“一定程度免疫。你也说一定程度免疫。可是我们都不知道会有多大程度,正如我吃了麒麟竭可以延缓衰老,可是没人知道可以延缓到什么程度,有什么副作用。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也许提前枯竭,也许得以长寿,我甚至比其他这些普通人更要恐惧生命的不可预估的终点,更恐惧死亡何时发生。所以,你也没办法预计小哥没有镇魂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