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主事皆无言以对,沈夜的要求,是明显的越权。
室内静默了一瞬,便听沈夜笑出声来。“本座贸然提议,自知两位为难。但你们也知晓,本座或许会是我族末代大祭司,若是……”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顿。“若是烈山部的气数果真只到本座这一代,两位悉心保存的东西都会化为无用之物。倒不如拿出来让本座看一看,或是说……你们等着沧溟偶尔醒过来,召你们问一问话
,便是克尽了职责?”
“这……”
两位主事神色明显动摇。他们知道的事情太多,也不差不到两百年五色石就会燃尽这一桩。他们本是该受城主直辖,偏偏到了沧溟这一代,老城主已经亡故,沧溟在矩木里沉睡,日子清闲得无以
复加。
在当时的大环境下,清闲并不是好事,这意味着他们无法为举族脱困而出力。
沈夜端坐于高位上,任由两位主事斟酌事态,许久才一字一字道:“船都快沉了,你我皆无机会独自逃脱,除了合力将水舀出去以期船能撑得久些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再者,规矩虽须遵守,
但若真被灭了族,守不守规矩也无甚意义。对不对?”
那些话沈夜曾对许多高阶祭司说过,如今它也对生灭厅两位正副主事起了效用。
烈山部这艘大船十有**会在两百年内沉没,沧溟又是不能理事的状况,肯于此时出来掌舵的人都非凡庸之辈。因而两位主事也好,以往那些高阶祭司也好,都对身为大祭司的沈夜及觊觎着他地
位的对手们都抱持着敬意。
谁也不希望大船沉没。纵然他们没有做掌舵人的资质,总要做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可笑的是,当年生存艰难,对沈夜有异议的人只限于城主一系的高阶祭司。待十数年后他为族人找到了一条出路,反对他的人反倒多起来。
因为在后来,烈山部人终于拥有了选择权。由此可见,诸如“有尊严的生存”“有原则的生存”等等好听的口号,都是在有选择余地的情况下方能叫得响。
于是两位主事对视片刻后,正主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尊上,恕属下斗胆询问一句……”
“哦?”
“您要看记录,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挑徒弟。”
“请勿戏弄属下……”
沈夜沉思片刻,认真道:“确是为好好挑一个徒弟。”
两位主事对这番说辞并不相信,但思索许久后,仍是回生灭厅拿了记录。
待他们两人告辞,瞳蹙着眉说:“尊上,你今日的举动有些冒险。”
沈夜反问:“何为冒险?”
“若是生灭厅两位主事不愿服从你,进而转投反对者……”
“瞳,你多虑了。首先,只此一事,他们不能将本座赶下台;其次,若是生灭厅的人为本座所用……”沈夜忽而冷笑:“是人皆会有阴私。当他们的阴私皆为本座掌握,本座行事则更方便。”
饶是如此,沈夜看了生灭厅的记录,知晓了许多事。但在一开始,他的确只是根据记录挑选了最为安份的谢氏家族之子谢衣。
对于在暗中蠢动的高阶祭司们,沈夜连警告都未发出。直到十年后,偃甲炉不出所料出了“意外”,沈夜才以雷霆手段将这些人的丑事抖出,从此代替他们管理五色石。
沈夜常说他对人心与梦境无可奈何,却也曾言:“本座暂时不处置他们,只因生灭厅两位主事还在观望,他们绝不会希望我一旦掌握了众人短处就掀起风波。”
即使掌控着将沉的船,沈夜在该隐忍的时候仍然会隐忍,而不是立刻将不安份的人踢下水。因为他凭着本能察觉到:动作太快会让如生灭厅正副主事这般正在观望的祭司们心寒。 至于更严苛的手
段,可以更留到紧要的关头再用。
瞳因此而察觉,沈夜的细致与谨慎在本质上与前任大祭司不同。后者总是先有大胆尝试的念头,继而才会开始布局。他比前任大祭司更敢于作为。
瞳本该在沈夜打五色石主意时就发现这一点,但直到沈夜将生灭厅两位主事拉拢,瞳才更为深切地体会到——沈夜这个人,大胆、隐忍、谨慎,手段与才智更在前任大祭司之上。
谢衣的性情则很单纯。沈夜为了从族人中找到他,早已暗中做过许多准备,对谢衣也不能说完全了解。但在真正与谢衣成了师徒后,仍是受了些撼动。
聪明、良善、温柔、活泼。谢衣满足沈夜对“好徒弟”的一切期望。
谢衣也很喜欢沈夜。那时沈夜的名声还没有与“严苛”“暴戾”等字眼关联,于大多族民而言,他的面貌与前任大祭司一模一样,行事手段也有些相似,那些似曾相识的部分让族民感到安心。
若说当时的沈夜与前任大祭司有何不同,即是沈夜得到了神农血的加护,从资质平平者一跃成为最强之人,术力更在父之上。这件事让他的形象神秘起来。
于谢衣而言,沈夜的一切都令他感到骄傲。
但在进入神殿后,谢衣并未立即学习偃术。他记得沈夜要他另寻造福族民的办法,他就在神殿内细心观察,每一位祭司都在做什么,他们所做的事对族民而言有什么益处。
这和沈夜预料的方向有些偏差,却未出言阻止,只是在教导谢衣法术时多赞了几次偃术的用途。后来他告诉瞳,谢衣是个异常聪明的孩子,他有自己的主意,也知晓人的资质虽可以用于许多地方
,但因精力有限,最终只能专精一两样。那时谢衣便是在观察,继而从能为族民造福的事情中,挑选出他最想做的。
沈夜不想谢衣的机灵劲儿受到打压,只好慢慢引导。
瞳听了不置可否,心想不管谢衣喜欢什么,沈夜还是会让他去学偃术。这放纵的过程本是不必要的。
没过几日,谢衣又将瞳也纳入了观察范围。
瞳喜欢医术,并在许多次目睹族民的死亡后,给出烈山部人的“死”明确的定义。
烈山部人的“死”是从有到无,以心脏不再跳动,血液不再流淌为界限。死亡即是消散,形体永不留存。
但若能以蛊虫代替心脏与血液的职能,烈山部人的“死”会被重新定义。因此,瞳在身体里养殖蛊虫。
此事毕竟骇人听闻,瞳不想让旁人知晓,谢衣却三天两头跑过来,不住地问:瞳大人,你在做什么,这些东西对族民有什么兴趣,能告诉我么?
瞳居然无可奈何。他起初不怎么理会谢衣,谢衣便安份待在一边,静静看着,待到瞳神色冷淡地要赶他离开,他才委委屈屈地问:“瞳大人,你又在做什么?真的不能告诉我么?”
瞳只能继续无视谢衣。对方毕竟是沈夜的徒弟,他不能拿平日里铲除异己的手段来对付一个孩子。接着他发现若不能以恫吓和威胁为手段,他居然就连对一个年幼的族民都无计可施。
“天资聪颖”的另一面往往就是事事追根究底,谢衣也不例外。这个谢衣却是瞳与沈夜一起挑出来的。瞳每每想到此处,心中忽是有无名火起。
似乎……这就是自作孽。
便在谢衣又一次于瞳准备培育蛊虫时溜进室内,继而脆生生地问着“瞳大人你为什么要养虫子?”“养虫子有什么用处”时,瞳忍无可忍,用冰凉的手指握紧谢衣手腕,拖着他去了沈夜的宫室。
又在沈夜略有讶异的目光中,瞳直接明了地说:谢衣很烦,打扰到他了。
那一日,沈夜将谢衣打发之后,难得将瞳留下来,询问了许多养蛊的事宜。最终,微微笑了一笑,轻声道:“以蛊延命一说虽然有些意思,但你也须多加爱惜身体。”
瞳以为此时沈夜身边可用之人算不上多,还需要他去做事,自然不希望他出意外,点头道:“属下明白。”
沈夜却道:“但愿你真的明白,本座希望你为了你自己多加爱惜身体。”
有了这一句,沈夜终是将瞳视为自己人,而不再是“亲父留下的棋子”。
瞳曾不理解那是为什么,许多年后,沈夜说:当年瞳事事理智冷静,却让他觉得不好相处。直到瞳因谢衣之事发火,他才惊觉瞳也有喜怒哀乐。
便于一瞬之间,沈夜失去了将瞳视为棋子的冷硬。棋子不会生气,瞳却会。他与华月或别的亲信并无不同。
进而沈夜又想,瞳为他做事,他理应多看顾瞳一些。
3、
自那时起,沈夜对瞳多了几分关心,反倒让瞳觉得不适。
不过,习惯的过程不长。
当年事事都不比日后,许多令人难堪的选择还未到出现时机。正因许多事情还有一层遮羞布,双手还未染血,沈夜的手段虽算不上光明磊落,却也不至于令人不耻,也尚有余力关心照顾旁人。
总之,那时的沈夜还未因心魔入城而面临尊严与生命的选择,也还未因族人一再的反抗和背叛而挣扎到精疲力竭。
沈夜在对待谢衣的态度上亦是如此。他虽有愧疚,但又觉得事关烈山部存亡大计,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源头并不重要,顶多日后好好补偿谢衣便是。
他抱着那种念头,自然极为照顾谢衣,谢衣则更喜欢他那面冷心热的师父了。
有谢衣常驻神殿,那一处的笑声多了起来,就连沈夜有时也会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终有一日,瞳前去沈夜宫室时,听到华月对沈夜说:“阿夜又如当年一般会笑了,看来都是阿谢的功劳。”
“阿谢”是华月对谢衣的称呼。一个阿夜,一个阿谢,她觉得这样亲切的称呼更能彰显师徒二人的亲密无间。
那时距谢衣成为沈夜徒弟已有大半年。瞳在门外听到是华月,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找沈夜商谈事宜。
瞳与华月之间的关系有些古怪。他和前任大祭司联手创造了华月,华月却不喜欢他。
华月的排斥并非全然源自厌恶,更多的倒是源自惧怕。尤其是在前任大祭司去世后,她每次见到瞳,身体便会僵硬。伴随着机械的应答,竟真有些活傀儡的模样。
瞳知道原由。前任大祭司虽是病逝,死的时机却奇特,他不可能不去查,自然察觉了华月的动作。而后瞳才发现,一个活傀儡,竟然恨她的创造者恨到下杀手。华月此人绝不是她面对瞳时的那般
怯懦。因此,瞳也不想去招惹她。
但在私下里,华月竟也有这一面。温言软语,柔和中掺着三分愉快。
内室之中,沈夜也轻声笑起来。“谢衣不但勤奋,天资更强出本座当年许多,就是性情有些软和,还是强硬些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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