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太老,太老了,老得像是已经糊涂了,有点不知今夕何夕,断壁残垣里古木参天,蚊虫滋扰下蛇鼠横行,一眼望过去,倒不太像会寿终正寝,更像是早些时候在某场恶战中受了重伤又迟迟不肯死去,正拼着最后一口气准备跳起来发动致命一击。
云初一向觉得太老的东西要生出变化来,如养了太久的牲畜,如用了太久的家什,如交了太久的朋友。
“哎,你们看,那月亮好红呢。”韩彬将一截枯柴丢在火堆里,遥遥指着东北角上一钩残月。
安争便顺着他韩彬点的方向去看。
那月亮确实很红,红得浓郁,妖冶,像是每隔一会儿就要滴下一滴血来。
“我看不见。”云初抬手紧了紧双眼上蒙着的黑纱。
“唉,你要是早学那么点儿功夫多好,也不至于受人欺负了,”韩彬有点儿惋惜,“世道这么乱,你们行走江湖也罢,游山玩水也罢,哪里都要用得到的。不是每一次出门都能碰见像我这样心怀侠义的人救你们的。”他对数日前云初主仆俩在浔阳江头被人恶意挑衅的事耿耿于怀,他固执地认为,若不是自己仗义出手,那些恶霸就要将这两个文文弱弱的读书人活活打死。
云初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韩老爷子喂了马,正带着那个虬髯汉子走进殿来,见韩彬犹自在那里自吹自擂,有些看不下去了,干咳了两声,“彬儿,你一介武夫,自然知道跟人家杜公子谈刀谈枪的,你怎么不跟人家谈点诗文经传,你可还是对手?”
韩彬有点儿委屈,正要出言辩驳,云初却站起身来,拱手作了个揖,“韩老先生,韩公子所言极是,杜某正想着要择日拜公子为师,只怕资质愚钝,倒了公子的胃口呢。”他说起这话居然很诚恳,连安争都没听出他言语间的揶揄。
韩老爷子听罢哈哈大笑,“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一个老头子也不好掺和,”他有心让韩彬跟云初多接触接触,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虬髯汉子,“我们去别处走走?”
韩彬自幼不爱读书,斗大的字儿识不得一箩筐,平日里最是看不惯读书人的酸腐气,一言不合便要拳脚相向,难得居然看云初主仆两个顺眼。
那虬髯汉子唱个喏,跟着老爷子走进古寺深处去了。
“这才对嘛,”韩彬赞许地看着云初,“大丈夫生于世间,理应兼济天下,以图尽忠报国。像杨延昭将军,挥师北上,杀得契丹狗丢盔弃甲,闻风丧胆;像张将军、石将军、杜小将军,为保我天朝国威,敢于抗旨出兵,尽诛胡儿以雪耻,最是大快人心。这样的人,才是大好男儿,才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才不枉度此生。”
云初拧眉道:“你说的哪个杜小将军?”
韩彬“咦”了一声,“就是杨六将军帐下的杜云冉杜小将军呐。此人乃是三代将门之后,喜穿白袍银铠,惯使一杆梨花枪,于十万辽军之中杀得七进七出……”
“你说的那是长坂坡前的赵子龙。”安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韩彬白了他一眼,“你真是孤陋寡闻,连杜小将军都不知道。”
云初也笑起来,“知道是知道的,就是没见他用过枪。”
“那他用什么呢?”韩彬有点不服气了,话里带了一分疑问九分挑衅。
云初突然不笑了,那个笑像中了不知名的剧毒,瞬间死在了他脸上,残骸犹自僵在唇角,却已然硬了、冷了:他居然真的不知道云冉惯用什么,说不定,云冉真的老早就练了一身好枪法呢,只是十数年来,他何曾关心过?
“我说不出,我只知道他笛子吹得很好。”云初有些懊恼。
“哈,那有什么用,两军交战,比的是吹笛子吗?”
安争慌忙为云初解围,“听说杜小将军轻功也很好的。”
“轻功好有个屁用,逃命用吗?”
三个人一时僵持不下。
韩彬转过头去,得意地看着云初。云初正咬着唇,火舌吞吐下他两颊隐隐透着点红晕,不知是被火暖的,还是被韩彬一番话奚落的。韩彬顿时手足无措,惊觉自己言语间重了,竟也懊恼起来。
正在这时,寺门竟“咿呀”一声开了,自门外黑沉沉的夜里,缓步走进来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你知道的,我早就死了
第七章
荒郊野外,深更半夜,废弃的古寺里,缓步走进来一个人!
韩彬先看见了那人,心中一喜。
安争也看见了那人,心下一惊。
云初却没有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嗅到了血腥味。
那人仍缓缓走来,步伐诡异而且僵硬。
一步,一步,一步。
“爹,你怎么来了。”韩彬站起身来,冲那人招手。
来人是“九命大鹏”韩忠,天威镖局的一把手,韩彬的生身父亲,一个名满开封却素来老实忠厚且与世无争的汉子。
这样一个人自然无需提防戒备,由是韩彬开心地跑了出去。
韩忠默然不语,只咧开嘴角,憨厚地笑了笑,随着这一笑,左眼眶里一个事物混着脓血流出来,“噗”一声掉下去了。
古寺里骤然响起了一声惊呼,惊呼的却不是韩彬,也不是云初或者安争,惊呼从后院传来,听得真切,那是韩老爷子的声音。
与此同时,韩忠伸出右手,自腹腔里擎出一柄三尺长的弯刀来,乌光闪处,对着韩彬当头斫去——血腥味横在他身前,跟在他身后,伴在他身侧,从四壁里一起涌来。
韩彬早就吓傻在当场,呆呆地看着那刀带着劲风向他顶门劈来。
八寸!五寸!三寸!
“铛!”空气里骤然爆出一声响,如金石交鸣,却是云初飞掠而来,千钧一发里挡在韩忠与韩彬之间,起左臂而向刀锋,堪堪然架住了那一刀。
正殿里有人“咦”了一声,却是一个女声,清脆里带了点温婉,她一出声,院里的韩忠便似被抽了魂,软绵绵地倒下来,早化作一具腐烂了的尸体。韩彬此时也回过神来,正扑倒在在黄尘里,抱着韩忠的尸首痛哭不已。
殿里端坐石台之上的佛像却不见了,火光中一个女道人正提着一把宽约四指的长剑,架在安争脖子上。
那女道人细眉一挑,“你们最好不要动,否则我一剑杀了他。”
云初轻哂一声,“你杀吧!”他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飞身向西北角的黑暗里掠去,左手一扬,自袖底擎出一样事物来,随即“叮”地一声脆响,他自黑暗里反身折回韩彬身前,到此时,那最后一个字余音犹在——他手上却多了一个人。
云初手上擒着的是一个年轻道人,那道人手里的长剑却已经被他不知用什么事物格飞了。
“你最好也不要动。”云初淡然道。
“你很快。”那女道人道。
“你的毒针也不慢。”
“你却还是要输,因为有人比你更快。”
话音未绝,暗夜里“呜”地一声轻鸣,一支短剑呼啸而来,转瞬间已扑至云初脑后,那一箭太快,太劲,几乎避无可避,饶是云初,也只来得及侧了一侧身。
所幸这一侧已经足够,那箭正打在云初发髻上,连同发簪以及黑纱,纷纷落了下来。
云初回头看时,身后的韩彬已经被一柄匕首架住了腰。
来人好快!竟比利箭更快!
从韩忠的尸体被那女道人控制着走进庙门开始,形势数变之下,不过呼吸之间。
擒着韩彬的那人嘿声道:“放开释踪子!”
云初瞥了他一眼,眼底里狼也似地泛着绿意,“笑话!”
那人一惊,脱口说道:“怎么是你,你还活着?”
云初挟了那个叫释踪子的年轻道人退后三步,有点不明就里,“你说呢?”
“不,不,绝不可能,”那人惶恐道,“你是人是鬼?”
“你知道的,”云初幽幽叹了口气,顺水推舟道,“我早就死了。”
围墙外一钩红月更红,红得竟似云初身上那一袭红袍。
寺门前高可参天的古树上,也栖了一枚月,这一枚月白,温润柔和。树高风紧,他栖身树梢之上,倒是极其地稳。
树下却也潜着一抹白,像是那月的倒影,更像是积着的一捧雪——雪比月更白。
“是你?”树上的月道。
“是我。”树下的雪答。
“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月道。
“那倒不是。”雪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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