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杵著头倚在桌旁,一时有些灰心丧气。
离开京城,到这样一个桃源似的地方,依旧是困难重重。
他独自难过了一会儿,忽觉得自己不该沈溺在此等狭小情爱中,还有很多事等著他去做,他肩上还有全族兴衰的责任,何况他相信步随云,有什麽误会解释不清楚?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抻了抻弄皱的衣袍,出门直奔萧玖兰的住处。
他敲门良久,方才听见里面有人说话:“来了来了……”
小芙打开门,乍见秋宁,惊讶得瞪起眼,脱口道:“怎麽是你?”
秋宁拱手道:“在下有事求教萧神医,劳烦姑娘通传一声。”
小芙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道:“我家姑娘忙得很,没空见你,你走吧。”说著就要关门。
秋宁忙伸手撑住门,“在下真是有急事。”
他今时不同往日,稍微用力,小芙便关不上门。小芙怒道:“你干什麽?还要耍无赖不成!”
秋宁还是温文有礼的模样道:“在下有一样东西烦姑娘交给萧神医。如果神医还是不肯见在下,在下以後定不会再来叨扰。”
小芙关不上门,又见他笑容可掬,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心里再讨厌他,也不好意思太过刁难,“好吧。要是姑娘不肯见你,你可别赖著不走。”
“那是自然。”
小芙接过秋宁递上的白布小包,转身走了。不一会儿,小芙又回来,满脸狐疑道:“你跟我来。”
秋宁大喜,跟著小芙进院。
萧玖兰的住处十分雅洁简朴。她似乎很爱竹,一应家具什物均是竹子编织。定州不宜栽种竹,她的窗前仍然种了几株细黄竹子。
她坐在桌前拿著一块黑色的骨头反复检看,正是秋宁送进来那布包里的东西。
小芙方靠近,便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忙用袖掩鼻。而萧玖兰和秋宁似乎全不在意,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萧玖兰对秋宁点头道:“请坐。小芙,看茶……我和秋公子有事谈,不要让人来打扰。”
小芙捂著鼻子出去,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块恶心的骨头,想不通萧玖兰为何见了这东西,便对秋宁礼遇有加。
萧玖兰拿出她一只瓷碗,倒入一些淡绿的液体,再将骨头放入,不过一刻,液体变得如墨一般。
她不禁惊呼一声,惊疑不定地问秋宁:“秋公子是从何处得到此物?”
秋宁盯著碗里黑黔黔的液体,满脸忧色道:“说来话长……”他简要地将事情经过说一遍,只是隐去风平裕的姓名和身份,“如在下猜测不错,这些军马并非染病,而是……中毒!”
说出最後两字,仿佛预感到未来将会发生的某些事情,二人均沈默下来。
过了一息,萧玖兰轻声道:“你猜得不错。是毒,而且是很厉害的毒。无色无味,防不胜防,一旦中毒,状如疫症,死期也和疫症一般长短……平常医者只会当疫症来医治。”
她抬起眼,直直看向秋宁,冷峻地道:“是有人要祸害定州……或是玄氏属地。”
秋宁叹息道:“看情形是这样。然而这般大事,在下并无确凿证据,只怕无人相信。而且,到底是何人所为也无头绪,还是暂不公开为妙。”
萧玖兰的视线紧盯住他,眸中精光一闪而过,嘴角牵起一抹淡淡的冷笑,“公子真是这般想?”
秋宁平静地面对她的审视,反问道:“神医何出此言?”
“公子难道不是打算等事情闹大了再力挽狂澜,到时候这里还有谁会轻视公子和药师国人?只怕百姓都要将公子当恩人供起来。”
秋宁神态自若地呷了一口茶,浅浅微笑道:“在下怎样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到解药,不让百姓受害。神医治病救人,素来不问因由只问结果,不是麽?”
萧玖兰想了想,收起嘲讽之色,淡淡道:“说的也是。”
秋宁在袖中拿出一个信封,推到她面前,道:“在下和愚弟不才,拟了一个解毒方子,请神医过目。”
萧玖兰迅速拿出药方,抖开来看,眼睛扫了一遍,目中光彩绽放,冷淡的神色也变成了赞许的微笑,她点头道:“药师国人果真名不虚传,这麽快就找到了解药!”
“找到解药不假,但效果太慢,假如大规模爆发起来,只怕还是不成,故想请神医指点一、二,能否找出药效更快的解药?”
萧玖兰眼睛不离药方,道:“且容我想想。”
“多谢神医。在下便不打扰了,就此告辞。”
萧玖兰的注意力全在方子上,只挥了挥手,连句谦辞都无。
秋宁刚跨出房门,忽听她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放心,我不会告诉步随云。”
秋宁脚步一顿,想解释一番,又无从说起,最後还是默然离开。
……
秋宁本想回住处,却不知不觉走到了步随云处理公务的地方。
他走到门边,听到里面传来女子呜咽的声音──是风碧莲在向步随云哭诉。无非是责怪他下了风家的面子、为外人为难风平裕等等。
步随云又是道歉又是解释,半晌风碧莲才平静些许。
“随云,我自嫁到赵家,何时亏待过你?你带那东西回来,你二哥反对,我还替你们说话……他用那些药材,哪一样不是天价,你拿来的银两常不够用,哪一次不是我用嫁妆钱添给你?如今平裕和他小弟不和,你怎能一味帮他们,全不顾念我的情面?”
不知道风平裕向风碧莲说了些什麽,风碧莲如今认定步随云私心偏心袒护秋宁等人。
“二嫂,我并非偏袒,当时之事实在复杂,若不断个是非曲直,恐乱军心。”
“你就是认为平裕有错!”
“平裕兄弟被罚了,药师国人同样被罚,阿静一个小孩子挨的板子可是和平裕兄弟一样。如此说来,我维护风家还更多些。”
风碧莲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哽咽了一会儿,忽地大声道:“你你今天说的绝不会偏袒!”
“我是帮理不帮亲,谁犯错都是一样。”
“好,有你这句话就好!”
风碧莲猛地打开房门,秋宁忙闪身避开。只见风碧莲疾步而出,风似的走了。
步随云在屋里长舒一口气。
秋宁立在门外,腿如灌铅,想进去却不知该如何面对,想离去又实在舍不得。一时间心绪乱涌,百味杂陈。
正在矛盾之际,阿成端著茶盘经过,秋宁叫住他,接过他手中的茶盘,在门上轻敲几下。
“进来。”
秋宁推门而入。
“我说了不要人伺候,你还来……”步随云转过身,看见他,立刻停住话头,怔怔地不发一言。
秋宁走到桌边,放下茶盘,为他细致地烹了一盏茶,捧到他面前,轻声道:“喝茶。”
步随云目光复杂地望著他。良久,茶杯实在烫手,秋宁捧不住,几乎是要将茶盏丢开,他才接过去。
面对这样沈默淡漠的步随云,秋宁有些不知所措,低著头搓弄烫红的手指,好像茫然的孩子。
步随云轻叹一声,拉过他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吹气。
秋宁嗫喏道:“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都想不起那东西是怎麽来的,只是习惯而已。”
步随云让他坐到自己的腿上,将头埋在他胸口,闷声道:“你我第一次见面时,你说了很多话……你喝醉了,不记得,我却一直记得。当时我很高兴听你吐露心声,现在却恨你对我吐露心声……因为那些心声里并没有我……你的心里有过一个人,你曾经那样爱他,可他是我的仇人!”
秋宁吃惊地捧起他的头,对著他的眼睛道:“那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只爱你啊!”
步随云搂住他的颈项亲吻他的嘴唇,喃喃道:“我知道……对不起,阿宁……我只是担心……”
他声音里的忧伤让秋宁的心化成一滩水。
他再如何能干豁达,也是个人啊!
想起那些,他明知道自己在与旁人欢好却执意守在妙音阁外的夜晚,秋宁替他难过得要落下泪来。心里那一点别扭散得一干二净,只恨不得用自己所有的柔情来安抚他的不安和忧虑。
两人很缠绵地吻了一会儿,秋宁轻咬著他的嘴唇道:“你放心。”
步随云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推开他,起身拿过几张纸笺递给秋宁,“这是京城来的密报。”
秋宁快速看完,抬起头,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步随云淡淡笑道:“你也没想到吧,他会变成这样?他也许是在後悔……”
秋宁打断他道:“他怎麽样,和我并无关系。我要是对他还有情,便不会离开他。既然离了那地方,绝不会再回去!过去的事,我只想忘记。”
他说得很坚决,步随云却似乎并不为之所动。一双眼睛黑黝黝的深不见底,而那黑色里又有光华流转,似乎深情,似乎无情,似乎天真,似乎复杂。竟让秋宁看不懂。
“你不信我?”秋宁抿了抿唇,露出倔强神情。
步随云不答,只将他拥入怀中道:“或许不久後就会开战。我们与墨钦必有一场血战,他若不死,我们也绝不会苟活。到那时,你忍心杀他麽?”
秋宁身体僵住了。不是不知道会有这一天,但他从不愿意去想。那时,自己会怎麽做……杀还是不杀……
他用力搂紧步随云的腰,把自己整个埋进去,像是躲入他怀里便能不再面对种种难题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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