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来,戚少商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救治顾惜朝,那一剑,足可致命,也可后生,关键全在戚少商之念。每天,他即盼那个人醒来,又怕他醒来。无论怎样,不该救的最后还是救了,连戚少商自己都说不出所以然。
此刻见顾惜朝终于睁眼醒了,心头按捺不住一阵狂喜,毕竟这五日服侍伤员服侍得他手忙脚乱,想他戚少商骨子里一个大老粗,本就不擅长照料人,这顾惜朝一会儿发烧一会儿呕吐,有时还在昏迷中将他当成晚晴抓着他胳膊不放,戚少商甩又甩不得,只能认命似的陪在一旁。每次顾惜朝都是抓着戚少商含着泪念着晚晴才能安静地昏昏沉睡。戚少商头回见顾惜朝流泪,他没想到修罗也会流泪,修罗的泪也这般晶莹……
戚少商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却难以名状。
“你醒了?这是刚烤的羊,饿坏了吧?”戚少商走进几步蹲下递过一只香喷喷的烤羊腿,语气出乎寻常的温和。
顾惜朝看了他一眼,立刻撑起身一把抓过那只羊腿,有些狼吞虎咽地啃起来。当然了,你试试五天五夜几乎粒米未进的味道。
“戚少商,你究竟安的什么心?”胡乱几口羊肉下肚,恢复了一丝力气,可张嘴一张好好的话就走了形变了味。
戚少伤突然沉下脸,这话怎么也该是由他来问,而且天底下刚刚才死里逃生一醒来就如此质疑救命恩公的,怕只有顾惜朝一人。
顾惜朝却浑若未觉,不管不顾地继续问道:“你本完全可以一剑杀了我,却千方百计救活了你的仇人。我只能提出两个假设,一个是你想利用我,另一个是你的所谓侠情道义作祟,你选哪个?”
“都不是!”戚少商气结。
“都没猜中?”顾惜朝露出好奇的神情,“还有第三种情况吗?……哦,那就是你脑子有问题。”
戚少商啼笑皆非,对方故作无辜的样子,明明知道是装的,却令人恨不起来。
“也许这次你说对了。”
顾惜朝看了他半晌,末了轻笑一声道:“其实大当家的脑子没坏,只是有些事,不能明讲,说出来了,你的大侠就做不成了。”
戚少商习惯性地皱皱眉,鬼知道这几乎快要成精的人又在打什么主意。
“当初在江南,随时随地可以杀死我,你却一直没动手;如今我的一条贱命就捏在你手里,你还大费周折硬把我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看来你对我这个昔日的知音,存着很不一般的感情啊……”顾惜朝将手中还剩小半的羊腿扔还给戚少商。
“什么感情?”仿佛在探询某个谜底,有些急切地追问。
顾惜朝不答话,却微微向前倾了倾上身,一张脸跟着缓缓抬起,正对着戚少商愣怔的面孔。后者脑中一片空白,眼看那张清秀苍白的脸一个劲地凑来,缺乏血色但沾了油光的双唇似乎在发出无声的邀请。戚少商只觉被施了定身法般动弹不得,无意识地想靠近那两片唇,气息渐渐粗重起来。
突然,顾惜朝猛然抽身向后,指着戚少商大笑:“哈哈,戚少商,看看你的样子,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可笑啊可笑,堂堂九现神龙,人人景仰的戚少商戚大侠,嘴上挂着侠义,却是满脑子污浊!他竟然会对一个武林公害动情?而且对方还是个男人!真真好笑啊,这事若传出去,戚少商你一世英名就要毁于一旦!让大家看看,他们心中的戚大侠,爱上了大魔头顾惜朝……”
“啪。”
无止的狂笑被一记清脆的响声生生截断,戚少商的这一巴掌甚是雷霆万均,把顾惜朝狠狠扇倒了。有丝丝血迹从嘴角渗了出来,顾惜朝眼中笑意顿泯,双手使力勉强撑起身子,盯着戚少商青筋暴突的怒容,淡淡道:“大当家何必轻易动怒?惜朝只不过开个玩笑罢了。”
唇角轻牵,似乎再欲多笑一个,面皮却僵硬得不象话。顾惜朝移开目光,抬手擦拭顺流而下的殷红。
戚少商很气愤,很失落。他气愤顾惜朝竟拿这种事来试探他,所以动手打了他;他更失落,顾惜朝只是把这一切当作一场玩笑,偏偏他九现神龙当了真,差点做出荒唐的举动来!
其实,真正想打的人,是他自己。
顾惜朝的苍白脸色和唇边的鲜红血丝对比分明,道歉的话就要脱口而出,最后还是在舌尖打了个转吞回肚中。
“你给我安安分分躺在这里,我就在附近的军营。”摞下这话,戚少商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小山洞。
顾惜朝未加挽留,面无表情地看着戚少商的背影,背影沧桑而落寞,和彼时江南的离别如出一辙。可是好象有什么改变了,让人产生一种失去了再难复来的错觉。
戚少商叫他安分,顾惜朝还真安分老实地一连数日呆在石洞中,一步也不曾迈出洞口。当然,或许和他的剑伤未愈也有关系。
这天,顾惜朝突然开口问道:
“戚将军日日来此,那些将士们就不好奇他们的大将军每天都失踪到哪去了吗?”
这是几日来顾惜朝第一次主动搭话,戚少商平时也不和他多讲什么,然而天可怜见,他的心里实在憋得慌,有许多想法,往往刚要出口就被扼杀在道义之下,战场上威风懔懔,遇感情之事却始终拖泥带水得令人牙痒。尤其是顾惜朝醒来的那天以后……
“你知道就好。伤好了赶快乔装一下回江南去,那把剑你想要就拿着,但不准再惹事。,顾惜朝这个人已经在江湖上消失了。”
戚少商的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响。顾惜朝不以为然地挑挑眉,正待讽刺几句,忽瞥见戚少商捧着本书认真读着,他一眼就看出那是他的著作——《七略》。
“这书……你一直带在身边?”顾惜朝轻声问道。
戚少商点点头:“我没事就会翻翻看看,行军打仗,好的兵书便如良师。”
很久以前,顾惜朝也听过类似的话。“顾兄弟,这真是本好书!”棋亭酒肆,那个小二大侠拿着那本曾被他震碎的书,热切地赞叹。物事人非,如今的他,还有资格得到那人真挚的目光吗,还有吗?
“戚少商,你见过白日烟花吗?”顾惜朝突兀地转了话题,引得戚少商疑惑地看向他。
“我和晚晴见过,很美。”他沉醉般地说,“那日我奉傅宗书之命准备刺杀晚晴,想让她过人生最后一天快乐的日子。晚晴喜欢看烟花,因为太阳落山前就要动手,所以我迫不及待地在大白天为她燃放。”
“大当家,如果你只剩一天可活,最想干的事是什么?”不等回答,他已经说了下去,“见息红泪,对吧?我真傻,同样的问题还问了两遍。”
“我不会说谎。”戚少商道,“那是从前的答案,现在,我只想正视自己的心。”
“哪怕做不成大侠?”
“被你不幸言中了,看来我骨子里还是土匪,什么大侠将军,愧不敢当。”戚少商笑着摇摇头,“等战事告一段落,我也准备回到江南。那天你点醒了我,我对红泪的爱已蜕变成愧疚,其实我真正要的……”
“大当家好悠闲,你如今危在旦夕,在这儿对我说这些儿女情长的干什么,先管好自己。”
戚少商一楞:“此话怎讲?”
顾惜朝扬眉道:“你以为你很会演戏?这番让我诈死能骗过全天下的人?”
“可他们亲眼看着我一剑杀死你的……”
“哼。张元那只老狐狸,生性阴险多疑,亲眼见到又怎样?我和他仇深似海,不亲手将我五马分尸,他是不会甘休的。”
“那怎么会是我危在旦夕?”戚少商有不详的预感。
顾惜朝没有再说一个字,回以意味深长的一笑,眉梢间饱含凄楚。
有时戚少商真怀疑顾惜朝是不是诸葛孔明转世。
张元果然来了。
他只对戚少商说了一句话:若你能打赢我,我便放过顾惜朝。
“玉坤剑”张元从不说废话,他已经明明白白地看到,不打败戚少商,就别谈杀顾惜朝。
戚少商答应了。他们约定今夜戌时在山脚一决生死。
他清楚自己可能不是玉坤剑的对手,果然危在旦夕了。
但作出如是决定,戚少商并无没有一丝后悔。
顾惜朝走到洞口看看天色,天边已泛了一层橙红,晚霞照云,落日溶金。一群大雁欢啼着从漫天红云下飞过,排成整齐的一字形。它们似乎在催促,催促他快些回到江南,好替它们探望那只离群的小孤雁。
离决战只差两个时辰不到。
戚少商跟着到洞口,也看了看那群飞雁,再转头凝视顾惜朝,那个清俊男子如玉的脸上仿佛被夕阳渡了一抹暖黄,无比圣洁,戚少商定定得都痴了。
“你为什么要答应?”顾惜朝仍举头看着天边,好似那个答案远在天涯,“你完全可以借坡下驴,为了什么要不顾性命地袒护我?为了道义?为了……”
“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戚少商一股怒火又窜了上来,这人明明早看出来了,却还在装傻。
顾惜朝有些慌乱地别开脸,匆忙道:“什么答案?我只知道我是你的仇人,不共戴天的仇人!”说着拔腿就朝洞里走去。
戚少商猛一伸手抓住青色的衣角将那人拽了回来,扳过对方肩膀就蛮狠地给了他一个深深的吻,带着点掠夺,还带了点急于证明的意味。顾惜朝仓皇之下又是惊,又是窘,又想从缠绵的窒息中挣脱,脚下一个不稳,两人双双跌倒在地。
戚少商总算结束了那个天旋地转的吻,这才定睛看着身下的人,那人犹自喘息,好一会,方听见有个哭笑不得的声音从咽喉中幽幽飘出。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声音飘忽脆弱,半分也不像顾惜朝该有的声调。他的表情变幻莫测,分不清是喜是悲。
戚少商突然觉得两臂隐隐作痛,这才发觉方才强吻之际,对方的两手无所依托,不知不觉扣着他衣袖不放,顾惜朝顺着他的目光也发现了这一细节,心一缩,犹豫着松了手。
吸口气,戚少商伸手到顾惜朝背后,将他轻柔地抱了起来,几步走到山洞深处,小心地把怀中的人平放于厚毯上。顾惜朝显得异常乖顺,安详地双目微阂。戚少商见状情难自禁,一个接一个细碎的轻啄蜻蜓点水般落在青衣人精致的眉梢、眼帘、鼻尖、唇瓣之上……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戚少商近乎耳语地询问,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已掺了些许沙哑。
“银笛公子想毁晚晴的墓,我一斧劈了他,他死有余辜。”顾惜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可是戚少商听得出,他在极力掩饰心中的波澜。
果然还是因为晚晴……只有这个时候,你才会对我如实相告吗?
“你的神哭小斧不是被六扇门收走了?”撩开软绵纠缠的微绻发丝,雨点样的亲吻转移至白玉般的颈项间,一段若有若无的清香在鼻端晕染开来,不似女子却胜似青草翠叶之馥。此情此景,怎不教人彻底沉沦其中。
“……那只是把普通的小斧……”顾惜朝被戚少商浓重的气息包围,连说话也觉费力了。
顾惜朝,惜朝,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睁开眼看着我?我知道,你还是放不下晚晴。你可以等,我却不能。戚少商加深了灼热的啃噬,右手摸索到那人腰间,下意识拉扯着维系衣物的长带。
顾惜朝终于张开了双目,却透露出前所未有的惊惶。
“戚少商!你……”余下的话却被戚少商毫无转圜余地地吞没,顾惜朝奋力挣扎着,无奈论蛮力他从来稍逊一筹,挨得太近也使不出什么招数,还因此牵扯了胸口的伤。
“别动,惜朝,”戚少商牢牢拥着他,轻语道,“我不会伤害你。叫大当家吧,我喜欢。”明烁的双眼中□□蹿得正旺,此时纵然天塌下来也休想阻拦他。
顾惜朝停止了挣动,认命似的叹了口气。
“大当家……”他柔声唤道,双臂慢慢攀上戚少商的脖子,右手修长瘦削的五指间却是银光一闪,一根银针已稳稳插在对方后颈的哑门穴上。
“对不起,大当家。可我不能负了晚晴。”
戚少商毫无防备地顿然晕去,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顾惜朝身上。伤口一阵痛似一阵,要紧推开小山一样的戚少商抽出身来,拢了拢已被半扯开的衣襟,一丝红晕淡淡浮现两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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