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第192期》京华武会 一

    “百年以后,当我们的子孙回首从前,他们会否原谅我们”

    通宵未眠的耿思明醉意已醺,饮下最后一杯酒,黯然自语。

    这是大明景泰四年某一个微不足道的清晨。

    紫禁城中,年轻的皇帝朱祁钰已经早早起来,匆匆从养德斋移驾文华殿。虽然不用早朝,也是太平盛世,各种各样的文书仍然雪片一样落上御案,不胜其烦。城南南池子的一片宫殿之中,几乎同样年轻的太上皇,也早已起身膳毕,胡乱翻着《南华经》,百无聊赖,心中照例一片萧索。兵部尚书于谦翻阅着最新的邸报,案边那盏茶,沏着从家乡寄来的龙井,已经凉了。他从案头拣出女儿女婿的家书,信末道,今春甚早,岳王祠外,半湖梅花俱已开矣。

    而此刻,在北京城,仍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清晨。

    是日天清气朗,晨曦渐透,京城街道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口外的商队吆喝着大队的骆驼骡马赶早将商货运进城。城门外,晒粪工将收集的人畜干粪摊在干涸的河床上。城里咸宜坊的粉子胡同里,天香楼的老妈子将污水泼在路边,溅到行人身上,于是一方北京官话、一方苏州话开始激烈地骂街。钟鼓楼钟声犹在回荡,何记米行的伙计余一过赶到灯市口,手在褡裢里摩挲着那几钱碎银子和一把铜钱,排队去买京华英雄会最新的赌盘。街角的早市,叫卖声喊得正欢——“嘎嘣脆啊,萝卜赛梨啊”、“旧衣烂衫来卖”、“硬面饽饽尝一个咧”、“椒盐饼子玉麦糕”、“镪刀磨剪子啰”……

    听着温暖的叫卖声,耿思明闭上眼,脸上的泪渐渐干了。

    不远处的淮扬会馆,最好的一间客房里,吴戈也被窗外的叫卖声唤醒。这不过是又一个寂寞的早晨。然而,对吴戈而言,今天却注定是一个非比寻常的日子。

    吴戈坐起身,披上了卓燕客为他备好的簇新的青衫,从床下拿起同样崭新的粉底皂靴,倒过来在床边磕了磕。他年轻时做过捕快,长年餐风宿露,早晨醒来,总是会习惯性地磕磕鞋子因为宿在野地,靴子里不光有沙砾,还可能有蛇蝎毒虫。

    这一次,这个习惯救了他的命。

    靴子中有一个小物件掉了出来,在地板上发出当啷的声音,滚到了墙角。吴戈小心地拾起来是一个枣核大小的四角钉,四个钉头,都糊着黑色的药,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吴戈十年前曾是名震两淮的神捕,他知道,这毒药是云南怒江的山蛮所制,见血封喉。北五省上的杀手中,擅使苗疆毒药的,只有贪鳞。贪鳞出手,最少也是三千两白银一条人命起价。吴戈的额角冒出几滴冷汗如果刚才直接把脚蹬进靴里,这枚钉一时半刻便可要了自己的命。

    这已是十二个时辰之内,第二次有人想要吴戈的命。四个月前,吴戈还只是何记米行的一名挑夫,一天只挣一百二十个铜钱。而现在,居然有人用千两银子买他的命。身价从一百个铜钱变到三千两银子,吴戈却知道自己实则一无所有。

    世事如棋,白衣苍狗,命运不过是造化小儿掷出的骰子。吴戈无奈地苦笑。这一切都要回到四个月以前。

    四个月前,芸官随着卓燕客从一片高高的白桦林中穿过,豁然之间,一大片人群猛地展现在面前,灯光和喧哗如潮水一样倾泻而来,将立在黑暗里的芸官冲击得几乎站立不稳。

    “这,就是京华英雄会。”卓燕客自信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如同深邃庙宇中传来的佛唱。芸官有些恍惚,卓燕客魁梧的身形逆在光芒里,有如神明。

    芸官茫然跟着卓燕客穿过拥挤的人群。他警惕而有些畏惧地看着周围无比亢奋的人。这里过去是城南的阅马场。阅马场入口处,两排长廊,廊前挂了一排硕大的牌子,牌子上列着两排格子,抬头是两个人名梁公度,崔冀野。之下用炭笔填满了字“第五招一赔五十”,“第十招一赔三十”……“第三十招一赔十”……“第一百招十赔十二”……“三百招或平手十赔十八”……这两廊的数十个窗口外排满了下注之人,每个窗前,都有几十只手,如同抢食的群鹅,捏着大大小小的银钱奋力攀伸。

    马场的正中心,搭了一个巨大的擂台,也是戏台;上百盏大灯笼高高吊起,照得擂台亮得耀眼。芸官惴惴地随卓燕客来到一排贵宾席入座。只见台上,一班班劲装少年,随着疾如密雨的鼓点,一排排跟头旋风也似地翻舞着,表演整齐花哨,眩人眼目,赢得一片片彩声。擂台的几根大柱本来是描红绘彩,但因为要为刚刚夭折的太子服丧,全漆了白漆,柱上高高悬着的一副对子格外显眼天地有情,代北燕南存侠骨;英雄无憾,青霜紫电会京华。

    卓燕客很客气地为芸官斟了茶,说“芸少,想清楚了么听我的,不会有错。输了算我的。”

    芸官点点头,从怀中摸出那枚沉甸甸的、捂得发热的五十两的元宝,递了过去。卓燕客一招手,一名小厮飞也似的奔来。卓燕客附耳道“给这位爷台下一注,五十两买小崔三十招胜。”

    虽然家道已经败落,芸官仍同其他官宦子弟一样,一向害怕狂热的人群。三年前,他是当朝首辅的儿子,权势滔天,视金银如粪土,肯定无法想象自己居然会置身这样一个汗臭熏天的地方。倘若不是这天黄昏遇到卓燕客,他不会下决心走进这里。

    当时芸少爷站在胡同口,看着包子铺发呆自己早已饥肠辘辘,而囊中除了买药的五十两银,一枚多余的铜板都没有。这包子铺的热气在斜阳里渐渐升腾,于芸官看透世情的眼里,竟也透着凄凉之意。

    三年前,抄家的前夜,自己与柳管家在后院,将四十余箱珠宝古玩、宝钞绫罗,还有父亲的书信密函,足足烧了一通宵。弥漫的烟幕,至今仍在眼前。有时候芸官自己也奇怪,过去这三年是如何熬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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