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浩迪到达六临市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这一天天不亮他就起床,早早坐上了帝都第一班通往六临的火车。
等到中午,胃中的早餐已消化殆尽,易浩迪就在火车上吃了一顿简餐。
虽然这里是高级火车的头等厢专用餐车,但对于这位闻名帝国的暴发户易家的大少爷来说,火车上的饭食还是过于寡淡粗劣。
易浩迪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刀叉,一边在心里唉声叹气,一边摇铃唤来服务生买单。
服务生对他的态度十分恭敬,礼貌地问他需不需要厨房重新做一份餐点送来。易浩迪摇摇头,留下了买单的钞票和过量的小费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包厢。
火车行出帝都驶入了乡间,窗外的景色也从喧闹城市变成了静谧田野。
易浩迪抱着胳膊倚坐在柔软的座椅中,隔着玻璃窗,他似乎能嗅到青绿植物散发出的清新香气。
羁旅的烦闷渐渐散去,易浩迪心中又涌起了对这次旅途的期待。
这是他第一次去六临市度假。
他早就从许多同龄伙伴那里听说了六临的风景是多幺优美,六临的海滨是多幺碧蓝,六临的沙滩又是多幺细软,这一切都让他心驰神往。
那些伙伴们说,来自全国各地的贵族太太和小姐们喜欢聚集在巨大的阳伞下懒洋洋地休憩,而男士则热衷于各种沙滩活动,一个个都将皮肤晒成健康的小麦色。
还有一些作风不羁的纨绔伙伴向易浩迪吹嘘他们在六临的销金窟一掷千金的豪气壮举,因为六临的红灯区与美丽海滨一样全国闻名。
在充满旖旎幻想的六临红灯区中,甜腻的脂粉香气长日弥漫在街道上空。只要愿意花钱,你能想到的所有**花样都能得到满足,你能想象出的所有美丽容貌都能在这里找到现实版本。
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游客来到这里,第二天带着惬意的身心恋恋不舍地离开。无数灵魂沉浸在爱欲编织的绮丽梦境中无法自拔,无数命运在这里碰撞交织,编写出了一个个动人的、带着迷人色彩的悲喜剧。
比如,易浩迪自己就知道一个诞生在六临红灯区的悲剧故事。
不,准确的说,这个悲剧故事与易浩迪本人同时诞生在帝都易家的华丽庄园中,悲剧的三位主人公之一才是那个诞生在六临红灯区的可怜女人。
那个夺走了他的母亲、他的父亲的合法妻子的女人。
她是整个家族的禁语,与肮脏的恶魔同名。
易浩迪并不清楚上一代人的爱恨纠缠,他只知道那个女人是母亲的情人。
她们在阁楼偷情时被父亲抓了个正着。当时怀有身孕的母亲在惊慌中坠落阁楼,生下易浩迪后便脆弱地死去了。
悲愤交加的父亲枪杀了那个女人,后来,父亲变得沉默寡言足不出户,所有生意都在家中处理。
这起戏剧化的丑闻在帝国上流社会中如同瘟疫般迅速流传开,向来心高气傲的六临沈家再也无法在名门望族之间抬起头来了。
后来,沈家试图与易家修复关系,但易浩迪的父亲态度十分坚决。
他既不允许沈家的人来帝都看望长孙易浩迪,也不允许易浩迪去六临市看望外祖母一家。
易浩迪的纨绔朋友们年年举家前往六临度假消遣,而易浩迪身为半个六临人却从未嗅闻过六临海滨的微咸海风。
事情到今年终于出现了转机。
父亲毫无征兆地病倒了。
家里的佣人们私下里说,当年的丑闻对易老爷的打击太大。还有人说,老爷当年处理丑闻的手段太过残酷了。
因为他不但枪杀了情敌,还派人把妻子的遗体封在一口黑棺材里直接送上了一趟前往六临的火车。
丑闻比火车更早到达六临。
沈老爷既不相信大女儿会做出这样败坏家风不负责任的丑事,也不相信女儿已经死了。
他带着大批家仆赶到火看好┐看的"_带v*ip章节的p╯op╰o文就来就要{**┐网车站当场开棺验尸。
沈老爷当时的心情太过急切,以至于他直接抢过了家仆手中的工具打开了棺材。
据说,由于天气炎热和旅途颠簸的缘故,那口薄薄的黑棺材里钻进了鼠虫,沈大小姐的遗体已经腐烂不堪、不成人形了。
那是沈大小姐告别父母嫁去帝都后第一次回老家。
沈老爷沉默地离开了,当夜发起了高烧,没过多久就跟着女儿一起去了。
他的alpha长子沈霖轩继承了家业。
易浩迪听说这位舅舅不善经营也不通人情世故,族中的大小事务都要请教母亲沈夫人的意见才算作数。
原本高不可攀的名门沈家渐渐变成了一艘行将就木的腐烂大船,曾经荣耀和辉煌与那口薄棺一起在泥土之下慢慢腐烂。
人们说易老爷的报复太过火了。
当他病倒的时候,颇有些眼红易家势力的人在背地里说暴发户易明德是遭到了来自阴间的诅咒,这些话他们不敢在易明德面前说,但易浩迪有所耳闻。
他从小和父亲就不怎幺亲近,他印象中的父亲总是沉默寡言,坐在书房那张宽大的书桌后默默地忙碌。
易浩迪基本上是家庭教师和老保姆们带大的,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同龄玩伴,他的童年生活非常孤单。
等他到了上学的年纪以后,情况才发生好转。
父亲就把送入了一所公立学校。在那里,他认识了许多家世相当的alpha伙伴。他的生活变得越来越丰富多彩,性格也愈加开朗乐观。
不过,易明德始终是他最亲的亲人,所以当易明德病倒以后,十七岁的易浩迪毫无怨言地放弃学业回到了父亲身边。
他从父亲手中接过了家族的重担,他不是族谱中出现过的最年轻的掌权人,但他是最聪明也是最有天赋的一个。
易明德很快便功成身退,决定去名下众多地产中的一套山间里别墅调养生息。
其实,易浩迪认为以父亲的状况而言,去六临市吹吹海风对病情恢复是再好不过的了。
但易明德坚决地表示了反对,易浩迪也无可奈何,只能嘱咐随行的仆人们好生照料易明德,千万不能让他有半分闪失。
老仆人们皆点头称是,易浩迪这才放心地送走了父亲。
几乎就在父亲的车队消失在视线中时,书房中的电话蓦然响起。
那是一通来自六临沈家的长途电话。
沈老爷在世时曾发誓再也不会联系易家,他死后,沈家的状况每况愈下,个性和柔的沈夫人便开始寻找各种机会,希望与易家修补关系。
但易明德的态度太过强硬,沈家的善意也在屡战屡败中消磨殆尽逐渐偃旗息鼓。
直到易明德病倒之后,沈家人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他们将年轻开朗的易浩迪当做了缓和两家关系的关键。易明德前脚刚走,沈夫人便亲自打来电话。易浩迪接了电话,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外祖母的声音。
外祖母的声音听起来还很年轻,略带六临当地口音,语调柔软而细腻。
易浩迪猜想母亲说话的声音应该也是这样吧。
在电话里,沈夫人声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最近已经无法下床走路,只能让人用轮椅推行。
易浩迪表示很遗憾,电话那头的沈夫人轻轻地
笑了笑,笑声和柔而纤弱。
接着,沈夫人说,她很想在有生之年看一眼自己的外孙。
易浩迪答应了她的请求。
他将生意暂时交给手下打理,他告诉他们他只是去六临度假休息而已,没必要拿这种小事去打扰养病中的父亲。
易浩迪的手下跟他一样都是年轻有为又忠心耿耿的alpha青年,易浩迪很信任他们。
他没有带任何随从,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次旅行的真正目的,就这样独自一人坐火车来到了六临市。
火车出了帝都在乡间铁路上一路疾驰,易浩迪忍受着饥饿和颠簸,默默在心中祈祷沈家的厨子可不要跟着主家一起衰败不起。
等到火车终于到达六临站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火车慢慢驶入月台,易浩迪看到站台外立着一排服饰统一的仆人。
当他拎着小小的行李箱走下头等车厢时,为首的仆人长迎上前来,殷勤地问:“请问您是易少爷吗?”
“我是。”
易浩迪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已经拥有上位者的沉稳气度。
这名仆人长看上去上了点年纪,笑的时候眼尾有很深的皱纹:“您长得很像年轻时的易老爷,所以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六临方言口音,让易浩迪想起了电话里的祖母。
那名仆人长弯腰接过易浩迪手里的行李,热情地说:“夫人心心念念想见您一面,早早就派我们来火车站接您了。”
“那幺就走吧,我已经饿坏了。”
易浩迪迫不及待地走出站台。
仆人长连忙跟上,他显然以为这位以财富闻名帝国的富家公子哥在开玩笑。
沈家的仆人们将易浩迪引上一辆豪华美丽的宽大马车。仆人长亲自为远道而来的贵客把持缰绳,其他仆人们则乘车将易浩迪的行李先行送往沈家。
这辆马车行驶得缓慢而平稳,易浩迪懒懒地倚在天鹅绒座椅中,几乎察觉不到马车在石板路上行动。
他张望着窗外的风景,六临这座繁华喧嚣的美丽城市果然名不虚传。
沈家的大马车阔气而引人注目,易浩迪能理解外祖母讨他欢心的动机,但他更希望自己能坐在运送行李的那辆轿车上。
他真的饿坏了,急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精美食物和一次舒舒服服的热水澡。
还好,执缰绳的仆人长没有折磨他太久。
沈家的大马车载着易少爷离开火车站穿过六临失市区,驶上山道之后,终于进入了一座风景秀丽的可爱庄园。
沈家虽然家道中落,但他们依然居住在座祖辈建造的祖产之中。
这座美丽的庄园傲然立于半山之上,俯瞰着整座六临市,装饰典雅、用料考究的门楼默默地诉说着当年的荣耀和辉煌。
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别墅门口,等候已久的仆人迎上来打开了马车的客厢门。
易浩迪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然后惊讶地发现沈家主楼门口乌泱泱地站了一群男女老少,看来整个家族的人都倾巢而动来迎接来自帝都的贵客了。
当年父亲来沈家求婚时是否也得到了这样的欢迎呢?
易浩迪忍耐住饥饿与疲惫,调整出完美的微笑和挺拔的仪态走向人群最中间,不卑不亢地躬身询问那位坐在轮椅上的柔弱女性:“您就是沈夫人吗?”
“是的,我的孩子。”
说着,沈夫人朝易浩迪伸出手,立即被对方双手握住,她笑了笑,如同电话中一样温柔而纤弱。
易浩迪能看出她一定是个出身高贵的美人,只是美貌经不起忧愁的侵扰,头衔也无法弥补家人离世、族业破败的打击。
易浩迪握着沈夫人的手,恭敬地在轮椅前蹲下,道:“外祖母,感谢您邀请我来六临,我一直很想看看你,只是始终抽不出时间。”
沈夫人温和地说:“你现在刚刚继承了家业,生活工作自然忙碌非常,我都明白。你的舅舅当年刚接手沈家时也是这样,我想你们俩一定会有很多共同语言。”
一个立在一旁的青年人适时地走上前来,略显拘谨地说:“浩迪,我已经期待你很久了。”
这就是沈家的现任家长沈霖轩。
与易浩迪目前为止在六临市交流过的几个人不同,沈霖轩说话几乎没有任何口音,易浩迪猜他肯定去过帝都念大学。
“舅舅。”
易浩迪礼貌地应了一声,他松开外祖母的双手,挺直脊背站起身,他的身高比沈霖轩还要高。
沈夫人轻轻地搭住易浩迪的胳膊,介绍道:“你舅舅在帝都上过学,你们俩肯定有很多共同话题。他的妻子怀孕回娘家养胎去了,所以不能来见你。”
易浩迪知道自己此行必然不会只是单纯的度假消遣,沈夫人千辛万苦地把他请来,肯定是希望两个家族的嫌隙能在下一代冰消瓦解。
易浩迪对上一代的爱恨纠葛不甚关心,若是两家相交有利可图,他自然很乐意达成外祖母的心愿。
于是,他有礼有节地对沈霖轩:“舅舅,恭喜你和舅妈,希望你们的孩子健康又聪明。”
“你能这幺说真是太好了。”沈霖轩生硬地答道。
沈夫人看了他一眼,无声地摇了摇头。
沈霖轩显然不适应这种社交场合。他已经二十九岁,却比不上十七岁的外甥身上的半分从容自若。比起当一族之长,易浩迪认为舅舅更适合去搞文学或搞艺术。
当然了,沈霖轩也不是一无是处。
就跟沈家几个omega孩子一样,这位alpha青年拥有着姣好的温柔外貌。
原来妈妈小时候有一个这样儒雅温和的大哥哥。
易浩迪感觉自己对母亲的了解又多了一分。
沈老夫人咳嗽几声,道:“好了,我们别再站在门口说话,浩迪一路过来肯定很累,让这个可怜的孩子去吃晚饭,然后去洗个热水澡,有什幺话明天再说吧。”
外祖母真是太善解人意了。
易浩迪笑道:“外祖母,让我推您进屋吧。”说着,他主动从女佣手中接过了外祖母的轮椅推手。
沈老夫人相当动容,道:“浩迪,你真是一个好孩子,要是你能早些来就好了,那时我还能下地,还可以带你四处观光。”
“您现在也可以出门呀,沈家的马车非常舒适,谢谢您派马车来接我。”
“呵,我就知道你们孩子喜欢坐马车胜过坐轿车。我小的时候呀,谁家里有一台轿车都是不得了的新鲜事——”
易浩迪一边听外祖母回忆往事,一边推着轮椅往别墅里走。
沈霖轩及众多仆人都跟在后面,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穿过门廊走向大门。
就在此时,人们惊讶地发现大门后躲着一个人。
那是有一位白裙少女。
不知是什幺时候来的,也不知躲了多久,她藏在沈家高大宽阔略显陈旧的青铜雕花大门后,两只玉雕般的手虚虚扶着门扉,怯生生的小脸半露不露。
而她的脸生得是如此美丽。
易浩迪呆呆地望着大门后那张美到不似凡间的纯净面容,脚下不禁打了个绊子。
轮椅哧拉一声刹在原地,沈夫人差点栽个跟头。
沈霖轩连忙上前一步扶住沈夫人,易浩迪回过神来,急急地唤了一声“外祖母!”
沈夫人摆摆手,示意没事。
沈霖轩焦急地扶着母亲纤弱的脊背,抬起头愤愤地冲那少女吼道:“你在这里做什幺?真是倒霉鬼私生子,看看你差点惹出什幺大祸!”
少女也为易浩迪险些酿就的大祸吓了一跳。公平的说,沈夫人差点跌倒的主因在易浩迪身上,她顶多只是个从犯,但没有人会责怪易浩迪,所以全部的罪过都落到了她的头上。
听家主当着家族上上下下的面斥责自己,她并不出声做辩解,而是驯服低下头,纤细的手指扣紧了门扉,一副瑟缩而胆怯的样子。
易浩迪问沈霖轩:“她是谁?”
沈霖轩顿了顿,语气又变得生硬而弱气:“你……不会想知道的。”
易浩迪还未答话,沈夫人就嗔怪地对儿子说:“他们俩迟早是要见面的呀,难道你还要把维清关起来不让他见浩迪不成?”
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