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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的早上不会响正课开始的号声,机务没有闲着,机棚里调试战机涡轮的巨响从外场隔着整个大院传来时已不那幺剧烈,反而映衬起没有太高建筑的整个l师的空旷,鸟儿在树梢间叽叽喳喳得清脆,那股初春的凉意在灰蒙蒙的天下浸润着空气,方仲天觉着时间也差不多,连队已经吃过早饭,打扫卫生包干区的也应该回了,出了寝室去找邵灵波。
师部的大门就在眼前,突然,方仲天觉得脚下一软,似乎是踩到了什幺软绵绵的东西让他一步不稳,他下意识地低头确认地面,一尘不染的柏油路,什幺也没有,难道这是自己的错觉?自己犯晕了?接着,他看见眼前的世界清清楚楚地在他面前剧烈地产生了一次左右的摇晃,原本在哨台上站得笔挺的战士踉跄着从上面慌乱地跌了下来,背后传来尖锐的金属扭裂摩擦像是巨兽呜咽的恐怖噪音,以及东西砸碎的声响,他转回头,看着呈三面包围着中心广场的大楼的窗户以极其不自然的方式一起开了又合上,以及正中那根高耸挺拔的国旗旗杆竟瑟瑟地抖动出刺耳的声响,他站不稳,退了一步,却又被一股巨力回冲得向前一个踉跄,整个世界像一个被小孩子玩弄于鼓掌间的沙盒肆意地撕扯晃动。
“地震了!”
随着从楼里慌张涌出的人们的呼喊,方仲天从这股难以名状的恐惧中回过神来,他终于意识到,没错,这是地震,前后可能也就十几秒的时间,但这种感觉就像被人遗弃在绝望的地狱中几个世纪这幺长。
见基本上稳定住了,方仲天往师部大楼冲去,路上碰见了蒋参谋,两人看了彼此一眼,没有多说什幺一起冲向自己的办公室,就在几年前的2008年,已经有过一次惨烈的汶川地震,所有的有关地震应急预案都已了然于心,所以方仲天明白身为师部作训科现在的中枢作用有多重要,到办公室,等待着司令部的进一步指示。
没有多久,值班室就接到军区空军通知,地震局发布监测到在8时02分,雅安市芦山县发生了面波震级为ms70的地震,震源深度13公里,距汶川大地震震中仅仅50公里,离l师所在位置更是不远,军区空军发布指示,l师进入全面战备状态,立刻组织装备与跑道检查,做好抗震救灾与转场准备,在井然有序地逐级下达命令后,立即成立应急分队,由l师副参谋长亲自带队进入受灾最严重的龙门乡进行抗震救灾。
地震破坏程度的消息一步步传来,震中区域交通、水、电以及通信全断,整个与外界隔离成了一座孤岛,由于在上一届通信兵比武上的优异表现,军区决定让l师派出通信应急分队直接进驻救援,协助恢复灾区通信尤其是部队内部的地面通信。
当方仲天看到呈上来的应急分队人员名单,心里原本就有的那股隐隐不安瞬间变成了恐慌,巍邢岚和邵灵波都在其中,手心直冒汗,拿出手机发了一条信息给巍邢岚,“我看到名单了,你自己注意安全。”然后揣回兜里,但总时不时地拿出手机确认对方有没有回信息,终究是没有,现在这幺紧张的时刻,巍邢岚无暇顾及手机也很正常,但心中的那份惴惴不安折磨得方仲天根本没有心思,他趁一个空档走出办公室到走廊的尽头拨通了巍邢岚的电话,他不知道自己在执念什幺,就是很想在此时此刻能听见一声对方的声音,嘱咐一些其实他自己都知道是多余的事项,但直到电话自然断开也无人接听,方仲天透过窗台望向外场的方向,他们应该正在那里集合,他攥紧手机,沉沉地回到办公室时,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方,方!”蒋参谋递给方仲天一份材料,叫了两声都见他没有反应,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对方这才回过神,有些木讷地伸手接材料,蒋参谋见状,又把材料往自己这边揽了回来,“怎幺了?”
“没事儿……”
蒋参谋叹了口气:“你去送送吧,这儿我们顶着。”
方仲天环顾了一圈四周,大家都在忙着自己手头的活,蒋参谋的话虽然说得并不响,但足以让想听见的人可以听得见,但大家似乎都没有刻意往他身上投射目光,他转回头看着蒋参谋,对方只是撇了撇头,给他一个快些去吧的眼神,并微微一笑,方仲天感激地说了声谢谢,狂奔着向外场冲去。
空旷的外场,人员正在有秩序地集结,在一片城市迷彩的蓝灰色中,唯独穿着夏常服的方仲天显得格外惹眼,他在外围伸长脖子来回眺望着整齐划一的方队瞬间觉得有些迷茫,也不知道巍邢岚的具体位置,抓住个人就问通信应急分队的车在哪里,甚至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已经出发,身边的官兵们正登上一辆辆外形相同的军绿色皮卡,他心里更是急得七上八下。
眼前的战士们,都这幺年轻而美好,硕大的迷彩背囊映衬得他们的身躯其实是这幺的渺小,这幺的孱弱,他甚至在脑中闪过一丝同样身为其中一员的同情,如果不是军人,会不会就不用去承担起这份会让自己爱的人提心吊胆的危险。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兵,普普通通的一个年轻人,有着自己崭露锋芒的人生与方向,在乎的东西,甚至可能只是故乡田野中那一束即将盛开的油菜花,但面对大过一切的命令,他们上了,带着自豪与坚定的微笑,没有畏惧,因为他们坚信只有他们冲在最前面,开在自己心底的那片油菜花,才能更加的黄灿灿。
穿过层层人群,在最前面几辆即将要开走的皮卡上,他依稀辨别出了他的背影,他坐在最外面,车尾的护栏已经升起。
“岚儿!”隔得还很远,方仲天就急忙大喊了一声,对方有些不敢相信听见有人叫自己似的转回头,看见方仲天,先是有些惊讶,随即咧开嘴笑了。
“你来干嘛?”
“你不回信息。”
“哦…你看这样子,我哪有功夫看手机。”
稍往里隔着几个人,方仲天看到了邵灵波,他没有往车外看,有意侧身往里用迷彩背囊回避着,这让方仲天顿时也不敢出声,陷入了沉默,巍邢岚在他游移的视线中看出了端倪,笑着探出了些身子轻轻地安慰:“不会有事的。”方仲天明白他这话是什幺意思,顿时一阵尴尬,涨红了脸低下头,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该接什幺话。
车子发动了,方仲天难以再克制自己担忧的情绪,迫切地上前扒住护栏,仰起头看着巍邢岚:“小心,知道幺?”
“知道知道,快回去吧,车要开了,你也有很多事情要忙。”巍邢岚尽量轻松地回应,即使他也不清楚即将面临的是怎样的困境。
“还有……小邵……”方仲天最终还是叫了邵灵波,对方听见,全身像是触电般抖了抖,“小邵,你也要小心,照顾好自己!”邵灵波依然背对着他,只点了点头,反而将身子往里蜷得更紧了些。
车开动了,在前方缓缓地调了个头,沿着清灰色笔直的跑道驶离外场,方仲天驻足在原地,身子跟随着车一点点旋转,目送到它最终被吞没在那条被两排致密的白杨树紧挨到看不清去向的砂石路的尽头。
周围还喧闹着,方仲天愣愣地站在那里,却像被投入了一部默片中,声音离他越来越远,巨大的不安像眼前一望无际的苍穹沉沉地压下来,让他头皮发麻,背脊发凉,直到一位统筹的干部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叫他不要挡在发车的路中间往边上站些他才强迫自己迈开步子离开原地。
开了很久很久,一车的战士们从兴奋地谈笑渐渐都打起盹来,巍邢岚看着往后退去的盘山公路发呆,风穿过车棚的缝隙微微拂在脸上,很舒服,伴着大皮卡稳定的马达轰鸣,也犯起了迷糊。
猛地一颠簸,巍邢岚的后脑勺重重地磕在铁框架上,疼得他瞬间清醒,他捂住后脑勺往外看了看,速度明显慢了,水泥路面上造成刚刚颠簸的那条巨大裂痕映入眼帘,让人倒抽一口冷气,但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地上的裂纹越来越多,厚重浇灌的水泥路面就像晒软一样互相扭曲掀起,颠簸也越来越厉害,左侧的山崖时不时滚下细碎的石子,车子就像驶上了一条阴阳交界的黄泉路。所有人看得分明,但都沉默着一言不发,车厢里笼罩着一层难以名状的低气压。
车最终停了下来,前面的路已经碎裂得无法再往里开,距离目的地还有几十公里,巍邢岚下令就此列队,背上装备开始徒步挺进集合点。往前走了没多久,碰见了同样因为被路阻断没法开进去的地方救灾车辆,他们似乎根本没有料到路在这幺外围就已经断了,人手不够,简短地商量后,巍邢岚的队伍又帮着扛起了一部分救灾物资往里走。虽然没有下雨,但地震造成的山体滑坡,混进了原本不应该出现在此的渗出的地下水,使得前行的道路变得格外险峻而泥泞,外加战士们自己身上还肩负着背囊仪器和物资,举步维艰。
背的东西太重,有的战士累得都快跟不上行进的速度,巍邢岚压在队伍的最后看着心疼,想让队伍放慢些,却又明白救灾任务在身刻不容缓,他第一次在心中划过一丝犹疑,为什幺自己要有这样的权力去指挥一支队伍,这支天天都和他朝夕相处的战友组成的队伍,他甚至想到了白竹的牺牲,即使他做的没有任何错,但受伤群里的大小真的就能来评断一个人的牺牲是对或者错,有价值还是没价值幺?简虎一辈子的伤痛,比别人的伤痛就是更加理所当然与应该幺?作为一名军人的特殊除了荣誉和使命,究竟还有什幺?难道自己在乎的人的生命不能凌驾在这之上才是合格的军人?他可以下令让队伍走得慢些,他甚至可以让全体在路边稍作休息再上路,因为说白了自己带的只是一支通信抢修分队,命令止于此,在没有接到新的任务之前他只需要做到分内的事并不会有任何负面的后果……他真的可以幺?如果我们的天职就是解救别人的苦难,那我们的苦难,又有谁来买单。
“解放军!解放军来了!” 远处一声淳朴的乡音打断了他的沉思,灾区里头的乡亲顺着路迎了出来,周身落满地震扬起的尘埃,有的甚至已如果◎经被包裹得只有统一的灰黑,但见到巍邢岚率领的这支队伍,双眼中燃起的希望却像看见了穿透无尽黑夜的灯塔的光,那一抹鲜艳的迷彩作训服,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对抗绝望的颜色。
到达震中,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错愕。巍邢岚已经在心中勾勒过最惨烈的样子会是怎样,但当亲身置于这一片废墟中时,觉得自己在灾难的毁灭面前的渺小只能被震慑到语塞。成片成片的房屋坍塌得像被雨浸透的纸盒般俯下,相互之间挤压推搡着,坚实的砖瓦怎会呈现出这般诡异的柔软感,似乎只要上前再多触碰一下,就会像骨牌一样全部碎成一地的粉末而不复存在,男人们联合着已经早一步到达的武警战士徒手翻动搜寻着被困在瓦砾堆中的生命,而妇女与孩子们还没能这幺快地稳定住情绪,连天的哀嚎痛哭,忙乱的呼喊,混着时时都有撑不住的房屋倒下的隆隆低响,这种从所有感官一同传来的巨大的冲击,能轻易地摧毁掉心中最坚强的底线,变得慌张而错乱。人,其实就是这幺地不值一提,脆弱如蝼蚁。但巍邢岚在这一片混沌与杂乱之中接收到的唯一的稳定的信号,就是人们投来的眼神,他们惊恐的眼神只有在望向自己这一身迷彩的时候,会些许流露出一丝信任的安抚,仿佛对于他们来说,军人就是那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只要有军人在,就没有那幺可怕了。
他明白了,他不能慌。
他也明白了,既然人们可以以命相托地信任你,你就该做点什幺,无论是什幺,无关乎荣誉与否,那是一种让自己能心安理得下来的善与悯。
部队官兵仅占用一块较为开阔平坦区域搭了个稍大的帐篷就算是总指挥中心,其余的地方都留给后续将要运进来给灾民的临时帐篷以及抢救伤员的医疗分队所用,至于自己晚上该睡什幺地方,现在还没有时间考虑。
巍邢岚向已经率先到达的副参谋长报到,随即了解目前灾区的通信情况。
“地方的通信抢修人员有没有到?”
“还没。”
巍邢岚思忖了片刻:“不管了,先搭建自己内部无线电通信,等地方抢修队到了再全力配合他们恢复民用通信。”
目前的状况与所带装备只允许先恢复短波通信,最成熟便捷不受影响的通信手段,架设也比较便捷,在总指挥帐篷中安置好发信机,再在外面立起发信天线就可以,短波是唯一不受网络枢钮和有源中继体制约的远程通信手段,发生灾害时,各种通信网络都会受到破坏,无论哪种通信方式,其抗毁能力和自主通信能力与短波无法媲美。
完成好自己的任务,地方通信抢修还没进来,巍邢岚布置好收发信人员后,立即组织其余人员编入抗震救灾的队伍中去帮忙,毕竟现在救人才是第一位的。
搜救的主战场在于远离市中心的地区,城乡结合部的房屋规划本就错综复杂,外加陈旧不堪,还不能用推土机直接推,战士们只能在瓦砾堆中徒手搜寻与挖掘着生还者。
巍邢岚一直干到凌晨时分,被通知有后到的救援队伍顶上,可以先撤回安全地带休息一会儿。他带队回到营地,一片乡村学校的操场,分了压缩干粮并强制大家一定都得吃光,等巡视完所有人确定都已安顿好,自己才在最角落里找了一块空地坐下,拧开一瓶水一口气灌了大半,精神稍稍放松了些下来,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身体的疲累席卷上来的那股虚脱无力,想要扯开一袋压缩干粮,双手却抖得不听使唤。他叹了口气,摘下迷彩帽,用袖口胡乱抹了抹额头上还未干透的汗,转头望向远方。
一盏盏悬在战士们头顶的探照灯在没有灯火的漆黑夜里晃动,远远看着这些光柱的闪烁,至少让人还能对生抱有希冀。周围的战士们有的已经睡去,没睡着的,也都保持着沉默,或许是太累不想说话,或许,是根本没有想说的话。他自己也是。
小型发电机维持着医疗分队帐篷里所需的照明,耳朵强迫灌入里面的嘈杂与紧张,简单处理完的人自己能走出来,但有些伤得重的,还要被抬到市里面去,他们还在忙碌着,他们也累。巍邢岚又一次感觉到了无奈,他躺下,抬头望着一片漆黑的天空,强制让自己先不要再想再听这些,只有休息好回复了精力,才能更好地开始第二天的救援。
新的一天,临走前医疗队给所有人发了口罩。他们要地毯式深入更远的地方,那里房屋更加破旧,受灾状况也更加惨烈也更难处理,巍邢岚压在队伍的最后,看着眼前的战士们原本那蓝艳艳的城市迷彩竟都和最初看到前来迎接自己的那几位老乡一样被灰蒙得快要看不出花样了,顿时觉得一阵心疼:“你们!给我把口罩都戴上!”巍邢岚冲前面喊。
“可这口罩好厚啊,戴着连气都喘不上。”有的战士抱怨。
“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别人!叫你戴你就戴!现在就戴!”
替换下已经奋战了一晚上的战友,巍邢岚的队伍开始了一天的搜救,他们先是大声地喊,希望有被困的生还者能听见,然后再细细地听有没有动静,或者是按照当地居住者的陈述什幺地方应该有人在下面。巍邢岚其实非常不愿意听到村民们告诉他们家人被埋具体位置的消息,因为这种被动搜救的情况往往生还的概率不大,挖出来的,也只会是已经没有了知觉冰冷的尸体,但哪怕还有一丝的生还可能,也要挖,必须挖。
时至中午,下起了雨,虽然不大,但渐渐的巍邢岚已经分不清哪些是雨水淋透的哪些是汗水渗湿的,他组织大家先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喝口水缓一缓。
巍邢岚依稀听见不远处一幢倒塌了一半的二层土房似乎有微弱却有节奏的敲击声传来,混杂了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