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第五十一章 存亡贵贱付皇天

    “我不知道新鬼师是上任鬼师推荐给大天主的,说是他的弟子,可从来以面具遮脸,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和名姓,不会武功,也没见显露过文采,不爱言语,但每言必中。上上下下,都很信服”

    鱼道真说的是实话,徐佑听得出来,六天当真是人才济济,死了一个鬼师,又来一个毫不逊色的继任者。

    天下英雄何其多也

    “酆都山在何处”

    “汉中北三十里,甲水河畔。”

    “哦传说酆都山乃道门北极地狱,位于癸地死户,怎么会在汉中郡”

    “天地之大,何为北极汉中癸地,酆都幽府,出自六天素灵大有妙经的记载,这是六天千年来的立教之根,郎君学究天人,可也未必事事都知晓呢”鱼道真轻笑道“譬如大有妙经,我敢肯定郎君没有读过。”

    徐佑总不能说地球是圆的,北极是个点,汉中绝不可能是天地北极癸地,不过和鱼道真这些宗交人士谈科学,无异于对牛弹琴,他饶有兴致的道“大有妙经六天的教义皆从此经中来若有机缘,倒是要拜读一二。”

    “那只有等郎君成了绝阴天宫之主,才有机会看到大有妙经,像我们这些别宫的天主,连看都没有看过。”

    徐佑笑道“是吗等我攻上酆都山,捉了大天主,让他交出来便是了”

    “汉中属梁州,被割让给了西凉,郎君想要大举攻山,怕是不易。”

    “割让梁州,只是权宜之计,要不了多久,梁州将重回大楚疆域。”

    和朱智在汉水北岸遇到已经过去了三日,姚晋还觉得如在梦中,朱智并没有告诉他怎么会等在汉水,可正是这种无法解释的神妙,让姚晋对朱智又惊又畏。

    直到进了南郑城的刺史府,当初驻扎在这里的一万御朵卫是姚晋最后的希望和底气,沐浴更衣之后,他才从惶惶不可终日的忐忑不安里解脱出来,可接下来该怎么办,依旧没有头绪。

    “国主思虑的如何了”

    朱智施施然走了进来,姚晋又想起两人在船上的那次彻夜长谈,苦笑着起身相迎,道“朱公莫逼我,兹事体大,我总得好好想想”

    朱智道“我不是逼国主,只是金陵大局已定,新君登基,若国主立刻献表归附,以梁州为贺礼,主上定然龙心大悦,那样派遣精兵良将助国主复国一事,朝野的阻力也不会太大。”

    姚晋在室内徘徊往复,不知过了多久,道“结成兄弟之邦,我尊楚主为兄长,年年纳贡,两国同攻守,共进退,以御索虏仅仅如此,不再有别的条件”

    “是”

    “好”姚晋咬了咬牙,道“我这就具表恭呈”

    朱智从怀里掏出写好的奏表,笑道“国主离开长安时,凉主之印随身带着的吧”

    徐佑离开了地牢,屁股刚刚挨着椅子,沏好的青雀舌就送到了手边,他望着秋分笑道“还是你在的好,清明这个惫懒的家伙,从来不知道怎么照顾人。”

    旁边站着的清明眼观鼻,鼻观心,全当没有听见。秋分噗嗤笑道“这是婢子们的活,若是清明郎君抢了去,我们歇着,还不被小郎扫出门去”

    “哎呀”突然出现的何濡,大笑着迈过门槛,道“跟着宁玄古五年,别的长进没看到,至少口齿伶俐了许多。”

    “其翼郎君”

    秋分兴奋的跑了过去,何濡张开双手,紧紧的抱住她,世间最快意事,莫过于兵凶战危之后的久别重逢。

    “长高了”

    何濡松开秋分,抬手比划了一下额头,叹道“五年了,昔日的小丫头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女郎,我也老了”

    秋分看到何濡鬓角藏着几根白发,想想他也是年近四十的人了,心头一酸,低声道“郎君才不会老,郎君要长命百岁”

    何濡微微笑道“傻丫头,自称天命授之的皇帝也活不过百岁,何况万岁我只求再有十年光阴,于愿足矣”

    说完冲徐佑挤了挤眼睛,道“安休林真是好小气,七郎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才给了开国县侯的爵位”

    徐佑笑道“开国县侯,已经是人臣之极,算不得小气”

    “曹操、曹丕两父子,可都当过魏王区区县侯,怎么算得上人臣之极”

    徐佑叹了口气,道“你们先出去”

    等清明和秋分离开,徐佑苦笑道“其翼,八年前至宾楼初次见面,你以天纵之资,为彷徨无计的我指明了复仇的方向,直至今日,所有的变化和进展,都在你八年前的预料之中。那时除了你没有人看好的临川王,也成了大楚的新主其翼,我相信你的眼光,你也应该信得过自己,主上绝对会是一个好皇帝”

    “安休林或许会是好皇帝,可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何濡随意的半卧在蒲团上,伸入怀里搓起了灰,眯着眼睛,轻声道“八年前,我问七郎之志,七郎回我说杀太子、灭沈氏、报徐氏之仇。如今安休明身死,沈氏灭族,义兴徐氏眼见得就要取代萧氏成为江东顶级门阀之一,七郎的心愿,全部实现。可是七郎,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

    徐佑默然。

    “我说,我要这安氏王朝一点点的崩塌,我要这大楚改易日月,我要安氏断子绝孙”何濡闭上了眼睛,淡淡的道“谁当皇didu好,是不是好皇帝也无所谓,但这个皇帝,不能姓安”

    良久。

    徐佑目视何濡,道“安子道死于亲生儿子之手,三皇五帝以来,可有天子得到这么凄惨的下场吗杀了何氏满门的,并不是安休林,其翼,放不下旧恨,你永远无法得到安宁”

    “安宁不,不,我不需要安宁,我只需要复仇安休林身上流淌的是安子道的血,安氏不死尽,我怎么到地下去见父亲”

    徐佑沉声道“安氏的国祚未绝,此时造反,得不到士族和百姓的支持,终归是黄粱一梦你是天下少有的智者,为何看不透这层迷障呢”

    何濡睁目,光华流转,明照斗室,笑道“我从不曾逼过七郎做你不愿意的事,可你当初还不愿杀安子道,后来又如何安氏的国祚当不当绝,现在看不出来,但我敢保证,安休林死后,楚国必亡”

    徐佑皱眉道“为何”

    “安休林无嗣”

    徐佑不以为然,道“主上还年轻”

    何濡森然道“我当年混迹江州时买通了给他看病的大夫,临川王精气虚弱,不能使女子受孕,否则的话,这么多年,徐王妃却无所出”

    徐佑张口欲言,又忍住了。

    “七郎或许会以为是你阿姊的问题,其实徐王妃虽然善妒,可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她不许临川王纳妾,那些貌美贤淑的女子却没少往殿下的房里送当然了,若谁能有幸诞下麟儿,那女郎的性命自然保不住,徐王妃就是名正言顺的亲生母亲”何濡顿了顿,道“然而呢临川王依旧无嗣”

    这种事若无十足把握,何濡不会说的这么肯定,徐佑想起徐舜华对安休林的态度,以及安休林超乎寻常的忍让,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就算无嗣,总归有解决的法子”

    “是,解决的法子很多,只要老天肯多给安休林二十年阳寿,让他立君威于门阀,施恩典于节镇,布仁政于四方,再从宗室里择贤良子过继为皇子,也可借人生子以避朝野耳目,就算有人从中作梗,也未必掀得起多大的浪头。可我怕他没有二十年,别说二十年,三年都是一大坎”

    徐佑悚然惊问“主上的面相”

    “早年我已看出安休林非长寿之人,自研读了鬼眼经,再看其人,活不过三十五岁”何濡冷笑道“他现在已三十有一,来不及慢慢布局挑选和培养皇子了储君乃国本,连国本都没有,谈什么家天下所以我断定楚国再传二世,必亡”

    相术一道,自有神妙的地方,何濡精通阴符四相,又得到了鬼眼经的传承,他既然敢说安休林活不过三十五岁,至少有五成以上的可能性。

    但这样的话只能宣于密室,不可对外人言,徐佑断然决定结束这个话题,道“人不负我,我不负人,今上待我不薄,我只要尽人臣的本分,其余听天由命即可”

    何濡从怀里搓了泥团,弹指飞到了门口,唇角微微扬起,笑道“我只是给七郎提个醒,你要做忠臣,我不会违背你的意志,自然尽全力辅佐。可真到了安休林死后的那天,出现了改易日月的时机,七郎也不可逆天命而为,妄图以一己之力为安氏延续国祚”

    听着他似劝诫又似威胁的话,徐佑还能说什么,注视着杯中的清茶,倒映着冷冽如霜雪的目光,道“其翼,我智不如你,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无力阻止,只望你念在多年知己相得的份上,万事留点余地”

    何濡懒洋洋的爬了起来,长长的衣袖甩在背后,拉开了房门,突然道“七郎,若日后我真的做了什么忤逆你的事,你会杀我吗”

    “不会”徐佑摇摇头,道“若道不同,不如相忘于江湖,但我始终记得,曾经那么艰难的路上,有你和我携手而行”

    “七郎,不管是至宾楼中的那个破落子,还是今日的骠骑将军、开国县侯,你的良善之心,从来没有变过”

    何濡弯腰作揖,道“我先谢过七郎的不杀之恩。”然后放声大笑,走入淅淅沥沥的秋雨里,沧桑的歌声随后传来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

    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更出。

    今我何时当然得,一去永灭入黄泉。

    人生苦多欢乐少,意气敷腴在盛年。

    且愿得志数相就,床头恒有沽酒钱。

    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付皇天”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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