甑糕越吃越腻,佟正钊咀嚼的动作渐渐迟缓了下来。
就见佟秉元心有戚戚地点头道,
“是咧,戚继光要还在北边,说不定就同太祖爷时的蓝玉一个下场。”
他说到此处,还不忘顺带着教训自己的儿子一句,
“钊小子前两个月还同我说要去当兵呢,可现在你看看,这当兵是光杀鞑子的事儿吗”
佟正钊抿了抿油腻腻的嘴唇,小声回道,
“有道是,‘身正不怕影斜’,戚家军素以纪律严明著称南北,而戚继光何等人物,即使有贪污行贿之嫌,也万万不至于欺压弱小,强占民田罢”
佟秉清哈哈一笑,道,
“二侄儿,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戚继光有句话在长安县传得挺广,‘组练首先明纪律,战争最重在经营’。”
“这意思就是啊,对下边人要求纪律,不该拿的一样不拿,但是实际办事呢,要懂得经营,该拿的一样不能少拿。”
佟正钊慢慢地咬了一口甑糕,道,
“我觉得戚继光不是这样的人。”
佟秉清笑道,
“卫所军屯的事儿复杂着呢,远不是‘谁欺负了谁’那么简单。”
“就譬如说边将隐占民田这事儿罢,就得看上边具体想怎么说。”
“要正过来说,那就是老百姓自己把田卖给了戚家军,身强力壮的男丁自愿应征入伍,老弱妇孺成了军卫附籍,军民携手共抗外敌。”
“但要反过来说呢,就成了戚继光欺上瞒下,屯政败坏,欺压良户,连太祖爷亲定的卫所祖制都不放在眼里。”
佟秉元附和道,
“就是,这些且都不论,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张居正还在的时候,万历八年的‘清丈八款’中,明明白白规定的就是‘复本征之粮:如民种屯地者即纳屯粮,军种民地者即纳民粮’。”
“万历八年那阵闹得多厉害啊,但当时压根儿就没提这屯田到底归谁的事儿。”
“甭管是民种军田,还是军种民田,只要能交上粮来,连张居正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
“如今又重新来翻这些老账,要不是皇帝真缺钱,哪儿能使劲为难咱们知县老爷呢”
佟正钊疑惑道,
“咱们知县老爷还能管到卫所屯田的事了”
佟秉元笑道,
“嘉靖四十二年以后屯政就归州县管了,只是咱们这儿的官老爷怕得罪人,懒得伸这个手罢了。”
佟秉清也跟着哥哥笑道,
“卫所军政早就是一摊烂泥,若非藩封在这里,我看连秦王也懒待伸手呢。”
佟秉元就势即道,
“说得就是啊,钊小子快听听你二叔的话,咱大明的兵能是好当的吗”
佟正钊默然无语,却见一旁的佟正则吃尽手中最后一口油旋子,舔着嘴唇开口道,
“爹也不必如此着急,这应天府可不比顺天府,自成祖爷北迁后,应天府的官说话都不响亮。”
“这袁洪愈听着是个‘礼部尚书’,可谁知他唬不唬得住人呢万一那就是个养老的闲官,爹岂不白操了这份心”
佟秉元笑道,
“你有所不知,这闲官自有闲官的用处,你瞧那海瑞,咱大明除了老百姓,满朝文武谁也不喜欢他,现在不也一样在应天府当右都御史吗”
“听咱知县老爷说,这袁洪愈曾经弹劾过严嵩,还因此被外放,这便是他刚正不阿的政绩,且他那家里的婆娘姓申,是申时行的姑母,论起辈分来,他还是当今首辅的姑父哩。”
“你想想,一个刚正不阿的应天府闲官,又恰好是申时行的姑父,偏偏在这时候说这么些话,你说咱知县老爷能不多长一个心眼吗”
佟秉清笑着接口道,
“可不是,既要清查屯田,又要兴开水田,又要多交粮多交税,自己一点儿好处没有不说,得罪了人还要自己打点。”
“否则一个不留神成了‘大明四害’,轻则吃项瓜落儿久难升迁,重则被打成张居正余党居心叵测。”
“反正申时行现在是和言官顶上牛了,杀一个为祸一方的贪官他还不嫌名声不好哩!”
佟正钊到这一刻才深深体会到自己所处的时代环境有多么糟糕。
他一抬头,就见佟秉元满目慈爱地望着自己,嘴上还在说道,
“地方官本就难当,原来里外不是人,现在张居正一死,顿时个个都成了两边不靠的鬼了。”
佟正钊刹时醒悟道,原来佟秉元的这一通话不仅是为了和自己的兄弟互通消息,更是为了劝自己打消征战沙场和科举晋身的念头。
佟秉清又笑道,
“咱们这儿的知县老爷是比别处更难当些,不知这位去后,下一个就任的是哪位苦主儿”
这时,佟正钊忽然心念一转,暗道,就算不能靠战功和科举,只要能让皇帝和内阁看到自己现代人的智慧,不也算达成目标了吗
“既然这么多知县老爷都有苦水儿,为何不能想法子向上头倒上一倒呢”
佟正钊开口问道,
“海瑞不就是向嘉靖爷呈了一道《治安疏》才终于当上大官的吗”
佟秉清闻言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
“好侄儿,你可真是认真读书的人。”
佟秉元同笑道,
“嘉靖爷那是要修道成仙的,你想作海瑞,也不看看当今圣上拜的是哪尊神呢!”
佟秉清笑道,
“二侄儿你还不知道罢就今年三月,皇帝还说气候不好,要官老爷们直言时政,还说哪里有妨害民生的,允许各衙门的老爷一条条的写明白了呈上去呢。”
佟正钊忙问道,
“结果呢”
佟秉清一摊手,无辜似得笑道,
“哪儿有甚么结果倒是后来有一撮不长眼的,放着老百姓的事儿不理,非挑那皇帝后宫小老婆的事儿来说。”
“弄得皇帝勃然大怒,忙找申时行来替他垫背,说是首辅的意思,各衙门要吐苦水儿,只能吐自己这块地盘的苦水儿,就是长官进呈,也得选让皇帝顺眼的进呈。”
“你说这么一下旨,那些言官有太祖爷撑腰,可以不怕死地继续和申时行打擂台,咱们知县老爷这样的,不就只剩下‘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份儿了”
佟正钊张口结舌,暗叹自己怎么偏偏穿在这个时间点上,竟连搏命谏圣的机会都没有。
佟秉元又道,
“再说了,光呈上去没用,咱们底下人为大明操碎了心,皇帝他就是不听,他就是说自己缺钱,咱们有甚么办法呢”
“你再瞧瞧张居正、戚继光、海瑞,他们一个个的,哪个不是为大明操劳奔波了大半辈子又有哪个真正落下了一点儿好处”
“不是爹故意要说丧气话,但这大明如今就是这样,越是勤勉劳苦、一心为公,就越是不得善终。”
“就是再聪敏能干的人去当官也是一样的结果,至多死后得个好听点的谥号,甚么‘文’啊‘武’的。”
“咱们老百姓都直接呼名喊姓,何必非跟着那群酸儒整这些虚招子,倒不如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舒坦些来得实在。”
佟正钊知道这是佟秉元对自己儿子说的肺腑之言,他要是没有这具佟正钊的躯壳,说不定还听不见佟秉元的这番话呢。
“爹,我知道。”
佟正钊放下筷子道,
“爹总是为了我好的。”
佟秉清见状就笑了起来,
“二侄儿就是孝顺,除了太板正了些,其余甚么都好。”
佟秉元被弟弟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我就随口说些道理,二弟也要取笑我”
佟秉清笑道,
“大哥说的道理,哪一回是不应的”
他微笑道,
“譬如就方才是否‘不得善终’的一句,依我看,就快要应在那李成梁的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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