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吏》第十八章 薛家有女(三)

    佟正钊觉得薛文贞的娇撒得特别巧妙,只看她歪个下巴扭个肩,白一眼又黑一眼,嘴一嘟再一撇,就那样半张半闭地翘在那里,当真是轻佻得正到好处,还恰如其分地带了一点儿娇俏。

    就仿佛摆在桌上的那碗红肉煮馍,不必去碰就能看到碗中热气腾腾的辣,从形象到作派都呈现出一种讨乡下男人喜欢的村姑气式的美丽。

    不过此村姑非彼村姑,薛文贞美则美矣,却是辣得摆明了一点便宜都不肯让男人占了去。

    佟正钊在心里暗暗分析道,虽说以薛文贞如此朴素的衣着来看,能得到驿站堪合的确只有受上官赠予这一条路,但堪合姓名早已不知被重新填涂过多少遍。

    就算这张堪合一开始确是出自张学颜之手,可其中转赠几经、缘故几何,皆不足为外人道也。

    薛文贞当然清楚,比起自己直接拿出一张驿站勘合来扯虎皮做大旗,自然是先侃侃而谈,从辽东巡抚分析到朝中党争,最后再搬出东厂这座不倒翁来得更唬人一些。

    虽然在佟正钊的记忆中,万历年间的司礼监远远未到像天启年间一般大权独揽的地步。

    实际上,就在万历十七年,也就是后世所公认的“万历怠政”的开头时期,万历帝还曾因雒于仁在《酒色财气四箴疏》中提及张鲸在官内擅权不法,要申时行等四位内阁辅臣对这位掌东厂太监加以训斥戒谕,而这在天启年间,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佟秉清作为西安府的县衙衙吏,目前能看到的只有司礼监太监比以往更加不可或缺的一面。

    于他而言,皇帝虽然可能像痛恨张居正一般厌恶司礼监太监权势的过分扩张,可东厂太监到底不比庙堂之上的官老爷。

    太监们能畅通无碍地在御前行走不说,且相对内阁辅臣则别有一股无孔不入的神秘气质。

    东厂的消息渠道四通八达,侦缉范围遍布全国,即使佟氏兄弟远在陕西僻壤,也不敢全然笃定自己的一举一动不在东厂的刑拘标准之内。

    所以薛文贞先前提及张学颜时,佟秉清尚能一笑了之,而当薛文贞将一股子娇娇劲儿藏到东厂后面时,佟秉清却不得不将信将疑地往后一仰,

    “哟,薛姑娘,你这样儿同我说话我可受不了。”

    佟秉清自行和薛文贞保持一段安全距离,以示自己目前尚且无意占人便宜的清白,

    “我媳妇可比东厂厉害哩。”

    佟秉清眼中虽带着笑,表情却是相对严肃地露出一点儿畏惧的神色来,嘴上仍半开玩笑似地打着哈哈,

    “我可不能对不起我媳妇呐。”

    薛文贞见目的即将得逞,眉目大悦地坐回了身,

    “佟二叔这话说得,哪儿有人拿自己老婆和东厂太监比的”

    她咯咯笑着,下巴、肩膀、腰肢在这一刻特别生动,仿佛是在一齐反驳、提问、嗔怒似的,

    “我听说如今京师有民谚云:‘宁逢虎狼,莫逢张鲸’,难道在佟二叔眼中,这世间的女人竟能比老虎还凶”

    佟正钊看着二人一来一往地含沙射影,心下不禁慨叹道,司礼监东厂虽然在历史上臭名昭著,却不想为大明的男女平等作出了显著贡献,有了东厂太监的加持,这女权倒还没来得及冒头,男权自己就先倒退了一大步。

    佟秉元笑着开口道,

    “咱们兄弟见过的女人不少,碰到的太监却不多。”

    “最近见到的一个,还是万历十年的时候,老秦王弹劾永寿王府的辅国中尉怀墉兄弟四人常以皇家子弟身份出入市井、欺压乡里,皇帝知道后,立时下旨将这四凶中一人赐死,其余三人被废为庶人,发落去安徽凤阳囚禁。”

    “那一次奉旨押送的就是文书房管事太监田义,薛姑娘有所不知,这田义啊,正好就是咱们陕西西安府人士,不过他的家乡在华阴县。”

    “那次押送完毕后,听说他还特意回家上坟祭祖,又送了好些金银财货给从前的乡党亲旧,真真可以说是衣锦还乡了。”

    佟秉清看了大哥一眼,忙笑着接口道,

    “可不是嘛,听说这田义现下已然被皇帝提拔为应天府正守备兼掌应天府司礼监印,相当于手握应天府的军政大权,可见是真受皇帝重用。”

    佟秉元笑道,

    “应天府虽为留都,但成祖爷在时,那应天府的守备,都是咱们大明的公侯伯爵,据说如今除了田义,另一个应天府正守备,是新建伯王承勋,也就是王守仁的亲孙。”

    佟秉清微笑道,

    “是啊,可见太监比一般官老爷有能力,又有情有义,连皇帝也这么以为,难怪薛姑娘能仗着张学颜曾和张鲸结拜过兄弟而来与我们兄弟逞一逞威风。”

    “咱们大明皇帝自己都觉得手下得力太监能和王守仁亲孙一较高下呢,何况张鲸掌管着东厂与内府供用库,曾为皇帝斥逐冯保出谋划策,其名位虽在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之下,权力却远在张诚之上。”

    “这要换算成女人,那这张鲸就等同于现在正得宠的郑皇贵妃呐,可不就是比老虎还厉害么”

    薛文贞脸色倏然一白,显然没想到佟氏兄弟会突然抬出同乡的太监田义来与自己狐假虎威,只得硬咬着牙强笑道,

    “‘县官不如现管’呐,佟二叔啊,不是我故意要说这些疙瘩话来吓唬您,只是咱们都知道,皇帝贪财,为了一点小钱,连张居正的家也能恶狠狠地抄了去。”

    “我兄弟打架的那赌场,即便明面上不在秦王名下,但总与秦王府里的官员多多少少有点儿关系罢这太监虽然有情有义,但为了邀功,可甚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甚么人物都敢逮去拷问。”

    “您说,为了戚家军的一个南兵,咱们犯得着将司礼监东厂、应天府守备、辽东巡抚和王守仁亲孙都一并惊动了去吗秦王都没那么大面子呢,咱们小老百姓就别让上头人为难了罢”

    佟秉清见薛文贞话中已有软语哀求之意,不禁自得一笑,转而便道,

    “薛姑娘,你这话就错了,自古皇帝用人,都喜欢‘后来者居上’,你别瞧田义现在在应天府,似乎与司礼监两相犯不着干系,但他毕竟当过文书房管事。”

    “众所周知,这宦官升入司礼监,必须是从文书房出来的才行,在文书房办过差的太监,今后若遇时机,则必定会被提拔进入司礼监。”

    “我劝薛姑娘将心放宽一些,这内廷的事儿阴晦着呢,多的是咱们老百姓不知道的腌臜,你现在眼瞧着张鲸得宠,可京城如此物议,那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又是个心狠手毒的人物,今后却不知是个甚么情形呢。”

    “依我说,咱们呐,可别给上头没事儿找事儿,这田义没碰着时机,薛姑娘反倒迎上去送他一个,薛姑娘你自己说,你兄弟是比张居正还聪敏呢,还是比戚继光更忠心”

    “这两相里落不着好的事儿,你倒指望东厂来替你伸张吗”

    佟正钊心下一动,佟秉清说这话虽是为了要挟薛文贞,但从历史进程上来看却是一点不错。

    张鲸在万历十七年受申时行戒谕后被废退林下,紧接着就是张诚取而代之,以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掌东厂及内官监,却在万历二十四年时被革职抄家,继而就是田义掌司礼监印兼总提督礼仪房、陈矩以司礼监秉笔太监掌管东厂。

    佟正钊一面回忆历史,一面不得不佩服佟氏兄弟对于权力的敏锐。

    田义的家乡华阴县虽隶属西安府,但与长安县和万年县的距离绝对不近,佟氏兄弟能在万历十年时仅凭耳闻就觑准了田义的后起价值,不可不谓眼光毒辣。

    就在佟正钊兀自沉思间,薛文贞已然“刷”地一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冷着脸掷地有声地回道,

    “左右正理儿在我手上,我愿寻谁伸张就寻谁伸张,用不着佟二叔您来指点!”

    她一面说着,一面乒乒乓乓地拉开椅子,摆出一派大阵仗的样子去勾拿方才放到桌下的食盒,

    “我便是不信,这泱泱大明,除了戚家军这一处,天底下就当真寻不到能伸张正义的地方了!”

    佟秉元见薛文贞站了起来,又作势要走,忙出声阻止道,

    “薛姑娘且等一等!咱们有话慢些说。”

    薛文贞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慢腾腾地直起腰来,一双杏眼黑白分明地斜睨着桌对面,

    “佟大伯有何见教”

    佟秉元笑了一笑,道,

    “薛姑娘生得如此一副好模样,又是一派爽利性子,何必折身屈节地去扮戏里的‘窦娥’”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朝佟正钊的方向指了一指,

    “依我说,薛姑娘同我家钊小子正合适,你要能嫁给我儿子,与我成了一家人,我自是不愿扰了你们的安生日子,当然会替你去衙门里头说项说项,早些放你兄弟出来……”

    佟秉元话音未落,只见薛文贞陡然涨红了一张脸,朝着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的佟正钊狠狠一啐,当着一桌人的面儿毫不客气地尖声骂道,

    “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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