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唯有一样,是林殊无论如何都比不过萧景琰的,那就是下棋。
林殊是个臭棋篓子,小的时候许多人说过这小公子才思敏捷,思虑深远,怎的就是下不好棋。林殊自己也觉得奇怪,相比起来萧景琰的棋技比他高出好几成,两人对弈时总是他被杀的片甲不留,丢盔弃甲,狼狈得很。后来梅长苏回了宫,萧景琰知道他棋技不行,无聊的时候只肯陪他一起看书写字,偶尔也能对两句诗或是对子,棋是万万不碰的。
梅长苏知道萧景琰喜爱对弈,也提出过要陪萧景琰对个几盘,顺便看一看自己这些年的棋艺可有进步。结果还是如从前一样,在萧景琰手底下丢掉了半壁江山,惨不忍睹,惹得萧景琰哈哈大笑,他登时觉得无比丢脸。
可现在萧景琰却开始喜欢听他抚琴吹笛,听他吹那些婉转哀扬或是豪情壮志的曲子,目光里闪着清辉盯着他瞧,有时瞧得他被那里头盛满的情意扰得手下一软,就滑了音。梅长苏有一次笑着跟萧景琰说,三国时期有一句话叫做“曲有误,周郎顾”,他倒觉得对那些倾慕周公瑾的女子来说,应当是“周郎顾,曲有误”,因为这容颜俊秀,气质高渺的周郎一回头,琴师的手底下再稳,那也禁不住出了错了。萧景琰难得听到他说这么直白的话,只觉十分欢喜,便带着十足十的心意吻住了他。
梅长苏又看到前头有一对男女相遇,他能看清那个面对他的女子脸上瞬间绽出惊喜的表情,因为那个男子手上的花灯同她手上的一模一样。仔细一看,正是之前那个小摊贩那里的柳梦梅和杜丽娘。柳梦梅和杜丽娘终成眷属,自然是比西楚霸王和虞姬的故事寓意要好些。再看那女子确实温婉美丽,真有几分杜丽娘的味道,当下在心里默默祝愿他二人真能成一对佳侣。
梅长苏和萧景琰都是男子,自然对这些旖旎的男女恋情并没有那么多的憧憬和向往,所选的花灯样式都不是那些缠绵悱恻的故事。只是这上元花灯上画的不是女子就是情人,十几年前林殊也是精挑细选了好久才选了个虞姬,只因他欣赏这位女子的风骨和决心,不想萧景琰也和他有同样的想法。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说别的,光他们二人的默契就已经是极好,想法也常常不谋而合,可说得上是这世上最能相互理解的两个人——若不是如此,估计他们也不会如此相爱,在分开那十二年还能固守一心,绝不移情。
梅长苏突然觉得,恐怕稍后见到萧景琰的时候,他手上也是这么一盏昭君出塞的花灯。几乎……不会有别的可能了。
像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到此时梅长苏才加快了脚步,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萧景琰,看看他们的默契是否还如十多年前一般,一丝一毫也没有变过。
他想要快一点赶到他身边去,他想要知道他还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去,带着平淡而喜悦的神情,等着他再一次穿过人群,穿过时空,穿过过往,穿过苦辛,最终依然还是回到他一个人身边。
锦履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一个的脚印,一路伴着梅长苏急切的身影直直通到这条街的最南口,这灯火最阑珊处的地方。
然后梅长苏唇边绽出了一个极满足的微笑。
他果然看见萧景琰披着大氅,静静立在那棵系满了红丝带的老树下头,眼眸里倒映出梅长苏和他身后的万千缛彩,穿着一身云锦所制的红底镶白边的衣服,提着一盏昭君出塞的花灯,见他来了,转身就在身旁的一对年轻夫妇那里买了一油纸袋子的酒糟鹅掌和酒糟鸭信。然后如十多年前他总做的一样,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惊讶——因为他知道他总会来。
他在原地等着他,无论过去了多少年,无论发生了多少事,无论有了多少变化,无论错过了多少的岁月光阴,他都会在原地等着他。
这一点,一直一直都没有改变过,他们都知道的。
正如林殊最爱的雪中红梅,那覆盖了苍茫大地的皑皑白雪轻轻落在清冷出尘的傲雪红梅蕊瓣上,让那白雪中的红色更加显得风骨铮铮,夺人眼目。
时过境迁又如何?沧海桑田又如何?千山万水又如何?山迢路远又如何?万千浮光又如何?遮天流尘又如何?
最终,他都会来的,他都会等到他的。
从来不用怀疑。
「鹅掌鸭信:取新鲜鹅掌和鸭信,洗剥**净,加酒糟腌制。成品带酒香味,同肉味,卤味相交结,最适宜佐酒解馋。」——《皇太后的珍馐手札》
解语生香传之「鸽子蛋羹」
在记忆里最纯粹的那一块,我们称之为故事的伊始。
他们认识的第一年,萧景琰一岁,林殊尚未出世。
林殊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是全金陵城的世家争相预订的对象。晋阳长公主萧溱潆怀着林殊的时候一直很舒服,孩子在肚子里头并不闹腾,所有人都觉得那肚子里一定是个姑娘。再加上晋阳长公主是个美人,秋瞳剪水,口若含珠,纤腰素束,细步摇摇,个个都盼着那肚子里头能出来个多么倾国倾城的姑娘。
萧景琰那时候才一岁多,被静嫔抱着去赤焰帅府看望晋阳长公主。两个女人在一起讨论给小孩子做些什么衣裳玩具,萧景琰突然迈着小短腿跑到晋阳长公主身前,将小手放在了晋阳的肚子上。
那时候晋阳刚刚怀孕四个月,第一次感觉到那个孩子在自己肚子里,有了活动的迹象。
静嫔柔柔地笑着说看样子那个孩子喜欢她们家景琰,若真是个姑娘,不如就许配了她家景琰吧。小小的萧景琰懵懵懂懂,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可看着母亲欢愉的样子,下意识觉得一定是好事,瞬间就绽开一个纯真的笑。
很久以后,萧景琰忐忑不安地向静嫔坦白自己和小殊那点超出掌控的关系时,静嫔也是想起这时候萧景琰傻傻笑着的样子,终归只能摇摇头轻叹一句——都是命。
都是命。
谁知这一句喟叹竟成了无形的预言,紧紧裹住了他们二人未来几十年……乃至这整整一生的光阴。
林殊是个聪慧的孩子,这是所有认识他的人达成的共识。
两岁时就能认识许多字,还能背一些简单的诗,屡屡惹得太皇太后心花怒放,连连夸赞道这林家真是出了个百年难遇的人才,这孩子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萧景琰只比他年长两岁,大多时候大人们都是把他们带在一起讲书的,常常是年长的萧景禹来教他们。诗也一起念,字也一起学,两个年少青葱,心性纯洁的孩子凑在一块听讲,自然也会有许多问题,你一言我一语的把萧景禹问得头大。
“景禹哥哥,什么叫做白雪黄芽?”
“景禹哥哥,他们都说你的武功很厉害,那你会不会那种‘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剑术呀?”
“景禹哥哥,你见过鲲吗?它长什么样?”
“景禹哥哥,庄子有三种剑,那皇帝舅舅有几种呢?如果庄子来跟皇帝舅舅论剑,那皇帝舅舅能不能拿出相应的剑去对抗他?”
“景禹哥哥,你说的那些谋士们,为什么不能预见自己的死期呢?”
“景禹哥哥,为什么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参商是哪两颗星星,为什么不能出现在一块儿?”
“景禹哥哥……”
可萧景禹的脾气总是好的,无论这两个孩子问了什么,都能带着和善的笑意耐耐心心地回答了他们,从没有过例外。最后也不知他们俩懂是不懂,都只能讷讷地点点头,又钻进书里头去找新的问题去了。
林殊总是学得快些,学完了就自己跑到花园里抓那些蚂蚱,蝈蝈回来玩。而萧景琰则是乖乖继续坐在屋子里看书,偶尔也会回头看一眼院子里玩得开心的林殊,似是也很想参与进去的样子,只是片刻后又转过头继续念书。
萧景禹每每看到他们俩这个样子,总要感叹几句——他们俩一个活泼机灵,一个踏实认真。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想来都是能有出息的孩子。
后来他们都渐渐大了些,萧景禹就很少再亲力亲为地教他们,基本变成了这两个孩子自己窝在祁王府的书房里翻阅那些孤本典籍,找到了心得体会就头碰头坐在一起相互讨教切磋——若是都不懂,那就等着萧景禹从皇宫回来再给他们俩细细讲明。
那时候萧景琰和林殊的时间几乎都是在祁王府里度过的。
祁王府的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春来发芽抽枝,夏至绿叶繁茂,秋起满眼金黄,入了冬就承载了满枝满树的莹莹白雪。白日里萧景琰和林殊总爱在那棵桂花树下看书,从先秦著作读到诗词曲目。燃尽了祁王府不知多少蜡烛,烧化了祁王府不知多少木炭。从晨雾初起,直到中天月明,总能听到了萧景琰和林殊在祁王府里朗朗念书的声音,带着他们年少时最单纯,最无忧无虑的年华,一路从秋走到冬尽,过了今春又入夏。
后来林殊被鸿儒黎崇老先生收归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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