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cho与Narcissus的时间Ⅱ》二十六-4

    二十六-4

    海玫的苦痛并没有消失,而是被她埋起来,不断用新生活去填满自己,这些

    分离造成的作用力反而在令巖身上彰显出来。

    令巖的折磨连他自己都讶异而恐惧,他再也睡不好了,他变得难以入睡,入睡

    后又极难清醒,白天的时间充斥着消化不完的折磨,夜晚则继续变成恶梦侵蚀他、

    提醒他失去的痛苦。他逃不出去,也不想逃出去,因为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他朝思

    暮想的身影。

    他还有些忠实客户会回来找他,其余都流失殆尽了。这些曾在人生最失意难熬

    的时候获得令巖的温柔陪伴的客人对他有着内敛低调的革命情感,她们从没见过

    这样丧志的令巖,也不知道是什幺挫败了他,只觉被击垮的他虽然颓靡,却多了丝

    贴切的人性。

    他对待海玫的方式向来蛮悍佔有,他信任她如同信任阿沪,甚至更甚;海玫承

    担起他大部分的人生琐事,却没被准许进入他的心灵。他用绳子綑绑她,让她困

    在他的範围内生活,却怎幺样也没料到脆弱胆小的她居然挣脱了他建造的温室。

    她离去后,那条绳子随着她的远去越来越死紧,他反倒因此而窒息。

    海玫的存在融入得比他想像中还要深沉,他身体里有她的声音、她的故事,随

    着日子越久,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贪求海玫余留在他生活的一点一滴,她不是生命

    的水痕,是他不知觉凑咬、赖以为生的果实,流进他的灵魂补足他、温暖他,他

    不知不觉间接受了她,却没有发现。

    在她离开前,他高傲地视她为敝屣,以为她进不了他的生命,毫无连结、毫

    无痛苦。

    ※

    吴夫人今天来找他,这让令巖终于失去了界限。

    她从经理耳闻令巖的情况,订下隐密性最高的单独包厢和店里最高级的名酒,

    似乎打算一口气补贴回令巖这个月掉落的点檯率,当令巖走进包厢,看见是她的

    瞬间,精神一阵闪动,眼神晃蕩中似乎看见影爱坐在前方盯着他。

    吴夫人这次的表情少了严厉,也不再将他当作死去的儿子,令巖关上包厢,

    楞楞看着满桌子鲜少有人开得起的矜贵名酒,说不出任何一句话,吴夫人静静拍

    了拍她旁边的位置。

    「说得出来就说吧,孩子。」

    令巖机械性坐到吴夫人身旁,忘了自己正在上班。他眼睛离不开桌上的名酒

    ,他无法解释自己内心的混乱,吴夫人只是倚在椅背上点起一根菸。

    包厢的门不能上锁,他知道的,但下一秒他却无可制抑得流下泪来,眼泪热

    烫他的双颊,让他乾糙的皮肤隐隐着痛,他倒在吴夫人的大腿上,咬牙切齿得哭

    了起来。

    吴夫人没有动静,只是默默抽着菸,膝盖上那头金髮不断瑟瑟颤抖。

    ※

    令巖最后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吴夫人体贴地让他睡到将近打烊,才下去向阿

    沪知会。阿沪收完吧檯,吃力地扛着他走进更衣室,不免又轮受一番叶派的嘲弄

    ,他充耳不闻清出令巖的置物柜,发现他没带家里钥匙,只好疲惫又认份地将他

    扛进自己的车子前座。

    他将醉烂的令巖丢到床上,疲累得进浴室洗澡,等他出来,却发现令巖正滑

    着他的手机。

    阿沪并不困窘,他对令巖没什幺秘密,却为此感到惊讶,因为令巖对别人的

    私事从来不感兴趣。后者察觉阿沪的视线,默默把手机放到一旁。

    阿沪坐到床沿,趁机瞄了一眼萤幕──是他和海玫聊天的视窗。

    他赶紧移开视线,觉得自己戳探到令巖的内心世界,他装作全心全意投入在

    擦乾头髮上,低低说了句:

    「……海玫说,她替咖啡店做了很多新料理欸。」

    「嗯。」

    「你有看到她端番茄肉丸拍照的那张吗?」

    「……有。」

    沉默临头罩下,阿沪看着令巖乾枯凌乱的髮梢,轻声道:

    「去找她吧。你看起来很痛苦。」

    令巖猛然抬头,瞪了阿沪一眼:

    「痛苦!?找她就不痛苦了吗?!」

    阿沪实在害怕被刺的令巖,但决心说出自己的想法:

    「但你的确因为失去她而痛苦啊!把她找回来吧,既然你了解痛苦的原因。」

    令巖瞪着他瞧,眼神中有茫然的碎裂。

    「我不知道……为什幺是她……」

    「如果不是她,才奇怪勒!」阿沪擦着自己的头髮:「你一开始就出于某种

    情感收留她,还让她跟你生活这幺久,你们就像一对怪异的情侣,可能没有那

    种热情的火花,却一直存在无以言喻的情感,相互依赖到现在,谁说这不是出

    自一种爱?」

    令巖一听到爱就皱起眉头。

    「虽然我还不想交女友啦,但我知道男人只有真心爱一个女人之后,才会建

    立信任和连结,失去她才会<b>真的</b>痛苦。所以才那幺多人不愿放感情啊

    。我们只顾着逃离这种痛苦,宁愿捨弃爱!这一点<b>你</b>不是落实得最彻

    底吗?你跟这幺多女人暧昧,但她们却从没让你痛苦过。」

    令巖已经开始头昏,挣扎着爬起来说要洗澡,晃到浴室将自己锁起来。

    连阿沪都看得比他清楚,这让他错愕万分。

    他想起海玫替他盛第一碗饭的夜晚。她在大半夜下厨,做了一桌子热菜只为

    弥补那天早上的出言不逊,日后海玫默默替他打点生活,那静幽的身影在他的家

    里无所不在;而每次深夜对谈,从她嘴边无意间溜出的话语总使他惶惶不安的心

    为之沉澱。

    他好渴望再摸一次海玫的手,藉此感觉到自己。

    他好渴望再问一次海玫,这情形是什幺?为什幺会变这样子?答案是不是在

    她身上?

    他好渴望拿他所有的积蓄,去换回原本的日子,却发现自己没有再承受一次

    的勇气。

    他一辈子最害怕的只有失去,失去却藉着最不可能的人选来打击他。

    ※

    阿沪沿着海玫给的地址,找到歌德小馆。小馆窗明几净,海玫正好站在窗边

    的座位替客人送餐。她抬头瞥见他,笑着拉开大门。

    「是妳朋友吗?要不要来吧檯坐?」

    知曰看见阿沪,笑着拉开吧檯前的高脚椅。

    阿沪好奇得环视周遭,注意到后面有个半封闭的空间,看起来像未完工的样

    子。

    「你们在装潢吗?」

    他指指那个角落。

    「对啊,快完工了喔!后面本来是庭院,我们直接在草皮上架木板地,周遭

    用玻璃墙,设计出穿透性的空间,成本低又好看,那是给团体聚餐或开会用的包

    厢,是海玫的点子!」

    阿沪微微惊讶地望向海玫,后者有点腼腆:「我只是提出来,接下来的设计

    、完整方案都是知曰用的,我们想说这里还没有适合开会创作的空间给附近的学

    生,赶紧先用起来。」

    「好酷喔,要是我大学时代也有这样的咖啡店就好了!我们学校的公众空间

    都不够用,不然就是只能限制某个学院进出,超多闲置空间,偏偏一堆人要讨论

    报告──」阿沪由衷讚赏,很认同海玫跟知曰的想法。

    海玫点了下头,转身背对沖泡咖啡,她明白阿沪前来多少带着令巖的事情,

    这令她心里紧张,话变得贫乏。

    阿沪塞了满嘴招待的手工饼乾,看海玫在吧檯忙进忙出,她的气色看起来好

    多了,但仍显单薄,她的双手适应咖啡店的大量劳动工作,微微的青色血管依旧

    浮现手上。

    「如果妳会不自在的话,我不会再说什幺。」

    海玫的动作犹豫了一下。

    「我感觉妳很紧张。」阿沪耸肩。

    「……我现在对他感觉很複杂,複杂到我不想去碰、不想去处理,我宁愿安

    安静静一个人,好好整理我自己。我不想再担心他的想法和事情了。」

    「好啊。」阿沪点头,认同海玫:「妳现在看起来好多了,后来想想,觉得

    不该只顾着令巖的感受而逼妳回去,无论你们心里想不想见对方,现在都不适合

    吧。」

    海玫听出端倪:「令巖的感受?」

    「嗯,他很难过啊。妳可能感觉不到,但如果他不难过,我之前就不会这幺

    紧张拼命求妳回来了。」阿沪压低声音,又说:「妳又不是不知道,他挂妳电话

    就代表他不想妳吗?」

    海玫压抑自己内心的骚乱,尽量不去想起那双忧郁淡漠的双眼。正当她又替

    阿沪拿几片巧克力饼乾时,门口响起风铃的声音,慧琪满脸疲惫晃了进来。

    「海玫──我要挂了──我连续两个礼拜上大夜──<b>我要挂了</b>──」慧

    琪靠到吧檯,踢掉脚上闷热的护士鞋整个趴上去,海玫把菜单塞到她胳肘下,拍

    了拍她:「好啦,知道妳很饿,赶快点一点,我帮妳做大份的。」

    「妳也做大夜啊?大夜真的不是人干的,妳做什幺啊?」阿沪笑嘻嘻得很有

    共鸣,亲切问候。

    「真的──我的胃快坏掉了每天都睡不饱──」慧琪发出沙哑的低吼,抬头看

    身旁的陌生人,一对上对方的眼睛,愣了一秒,小小的单眼皮睁大起来:

    「你是阿沪…?」

    阿沪吓得耸了一下,还来不及惊讶对方的反应,慧琪又气沖沖拍了下桌子,

    瞇起双眼充满威吓地逼近他:「你,就你这小酒保!你又想叫海玫吃小蒙牛吃

    到饱了是不是?嘎?!海玫她对麻辣锅跟牛肉都没兴趣,你少给我白费力气!!」

    「小蒙牛……?」

    阿沪又惊又疑地看向海玫,后者脸上出现一种想笑又不知怎幺笑的怪异表情:

    「她帮令巖取的绰号啦,你也知道我不敢吃辣又不吃牛,她说我去吃小蒙牛就像

    去跟令巖生活一样自虐,呃,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蔡慧琪。慧琪,他没有要我回

    去,不要这幺兇。」

    阿沪平白无故被兇忿忿不平:「海玫哪有被欺负!妳话不要乱讲,她跟我们

    在一起好得很勒!令巖什幺时候让她饿过!?」

    「他不让她饿是基本好吗!!他又不让海玫出去工作,又把她当私人看顾用

    ,海玫笨死了整天替她做家事收烂摊子,还要被嫌,离家出走刚好而已啦!」慧

    琪张牙舞爪得抢过阿沪手中仅存的饼乾,塞到嘴里鼓起胸膛瞪他。

    阿沪又气又想笑她的馋,顾不得海玫感受决定让慧琪无言以对:

    「对,令巖不只让她吃,给她家住,还不敢让她冷,在海玫不敢开口前就帮

    她买下所有她想看的书、她需要的东西、还有她专门的电视和暖炉,他从不让海

    玫靠近他上班的地方,哪里远他就载海玫去,妳说啊,令巖哪里不好?!」

    「你这!他根本就是──」

    慧琪受不了阿沪的语气,忍不住爆发。

    「蔡慧琪!妳小声一点!!不要吵了,赶快点菜,妳不是饿死了吗?」

    海玫脸胀红起来,赶紧制止两人吵下去,久违的愧疚又隐隐刺痛她心房,她

    赶紧将这念头甩掉。

    慧琪哼了一口气:「我不要跟他坐!」

    阿沪不甘示弱:「那妳下去,去去。」

    「为什幺是我,我不要!」

    「这里是我先来的!」

    「你早就吃完,早就该走了!」

    慧琪指着阿沪桌上的空盘子,但他的正餐其实还没上来。

    阿沪想偷笑又不甘心,用力扭起嘴角举高双手,保持绅士风度:「好好,我

    走,我走。」说完端着冰咖啡跳下吧檯,走到背对慧琪的沙发区,舒舒服服得

    赖在那里滑平板。

    「你绝对不能听他任何一句话喔!」慧琪瞪着海玫,「我知道啦!他只是来

    找我聊天,他这几天也很累啊。」海玫挥了挥手,打开菜单:「快点点好吗?

    我等等要出去。」

    「妳要去哪里?」

    「去补货啊,肉桂粉和咖啡都没了,还有鸡肉跟苹果。」

    「好棒喔,感觉好好玩的工作喔……我等下可不可以跟妳一起去?」

    慧琪这次终于懂得降低音量,小气音得伏在海玫耳畔说话。

    「好啊,我快出去时跟妳打pass,妳先到外面等,这样知曰就不会发现了。」

    慧琪夸张得比手画脚表示ok,连忙点菜。

    海玫心情很轻鬆,高兴得哼起歌,平日午后的咖啡店很安静,客人三三两两

    看书打字,在阿沪旁的一桌大学生时不时抬起视线,往海玫和慧琪的方向看。

    阿沪在编辑酒单时已经依稀注意到这群男大生的谈话,他跟着抬头看海玫,

    在那里的海玫简直判若两人,她把长髮盘在头上,显得清新温柔,身上的软质

    衬衫既专业又有气质,她变得更漂亮,甚至看起来更年轻,嘴角的笑意跟着歌

    曲渲染整座空间,一切似乎都因她开花似地笑靥变得美好。

    在海玫端饮料来这桌时,这群大学生逮住她落单的机会,拱起对海玫有意思

    的那位出来。他显得腼腆又生涩,结结巴巴地介绍自己是c大的学生,并赶紧说

    自己来过几次,很喜欢海玫做的饼乾。

    这位男生生涩紧绷的表现和令巖的勾媚完全不同,海玫面对他,眼神却闪过

    一丝纯然的惊讶,不同于看待令巖那些高超手法的习以为常,那眼神似乎在说:

    你说的是真的吗?真的是我吗?

    「饼乾不是我做的,是店长做的欸。」海玫笑出来,一桌人瞬间起鬨笑闹,

    化解紧张的气氛,男大生赶紧抓住机会接续话题,想办法拖住海玫。

    这下换阿沪紧张了,口舌发乾,他紧紧用眼角余光观察海玫对男大生的反应

    ,深怕她也对对方有好感。他的脑海无意识闪过令巖纤瘦的身躯,曾经重振、叱

    咤narcissus的红牌现在时常退缩佝偻在那一座沙发上,小小的沙发变成他的牢

    笼。

    阿沪忽然觉得他们两人好难堪,他替自己的比较心态和同情心羞愧,不断强

    调令巖的现况让他更痛苦,他好紧张,好想脱口叫住海玫引开她的注意力,但

    他不能,他不能多管闲事。

    这是海玫的人生,她已经有她的人生了。

    海玫最后还是没有给男大生联络方式,儘管他的态度诚恳。阿沪在心底大大

    鬆了口气,却瞥见男大生注视海玫背影的眼神,那是觉得自己有机会,下定决心

    的眼神。

    阿沪从大学就开始在调酒界打滚,出社会后到公关店上班,什幺大风大浪没

    见过,却被刚刚的景象吓出一身汗来,他瘫软在沙发里,虚弱得叫了声海玫。

    「怎幺了,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欸。」

    海玫关心的手放上他的肩膀。

    「可能喝太多咖啡有点心悸了,能帮我倒杯水吗?」

    「我去泡个舒缓的茶包给你喝,是我自己的。」

    阿沪此刻对自己好惊讶,原来自己也这幺害怕改变。

    在他们不知道的期间,海玫也是这样一个人默默适应着剧烈的生活改变。

    是不是真的无法回到以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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