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这一次,说完横亘在心间的话,和自己二十四年的人生做一个彻底的告别。
“这是**什么?……朕什么时候拦着你过?”
万寿节后次日,凌玉城在谨身堂召见虞夏使节,密议移时。
杜之深踏进谨身堂的时候,满腔愤怒几乎已经抑制不住。
凌玉城曾经是他最看重的学生之一。在太学院、在宫中授课的那段日子,这个聪慧刻苦的少年,占据了他课外几乎三分之一的精力。虽然后来由文转武未免有些可惜,但是一来勋贵子弟本来就多半由武职晋升,二来,凌玉城在用兵上的天分和成就,也实在让他又惊又喜。
十一年前凌玉城投靠权相柳明夏,他曾经严词斥责不止一次,更把这个上门拜望的学生连着礼物扫地出门。后来凌玉城平乱除奸,他欣喜于这个孩子并没有走错路的同时,也为他酷烈的手段而满怀忧虑……
然后,就是去年的和亲事件。
身在外任的他并没有说话的余地,这样对待臣子虽然非礼,事涉二帝梓宫,中夜扪心,他也实在是左右为难。然而,让他出离愤怒的是,这个倾注他五年心血教导出来的学生,居然将兵锋指向了生他养他的故国!
引路的内监在谨身堂大门外止步,两名黑衣卫士上前,恭恭敬敬地把他请了进去,却不进正堂,而是向着东厢房一让。杜之深为这种不合礼仪的做法怔了一怔,到底决定见到正主儿再来抗议。
门扇在背后轻轻阖上,凌玉城端坐在书案前,闻声搁笔,抬头望来。六七年没见,映入眼帘的早已不是记忆中尚带青涩的容颜,二十五岁的青年男子气度凛然,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带着十年血火杀伐积累的威严迫力,望之心惊。
杜之深镇定一下心神,整顿衣冠,倒身下拜。
“外臣大虞礼部侍郎杜之深,拜见大凉皇后殿下--”
“先生,何必如此?”
从书案后面应声站起,凌玉城却没有移动脚步,更加没有上前拦阻。他这位先生一向严谨正直,说得难听些就是认死理,如果他认为这一礼是应该行的,那就算打断他两条腿都拦不住他。
四拜已毕,果然杜之深不用任何人搀扶,自行起身向下首交椅上坐了。一坐定,凌玉城就看着这位昔日师长脸色一肃,立刻便是当年太学院东阁授课,手里一柄戒尺皇子王孙无人不怕的小杜学士。
“身份有别,这一礼是我应该行的。--只是你不愿受我这一拜,看来心里总算还剩了点廉耻!”
即使早就有了准备,凌玉城心底仍然狠狠一恸,仗着十年戎马生涯养成的习惯才能勉强不动声色。这位先生当年脾气最是刚烈,不管你勋贵名门,凤子龙孙,给他看到什么不守规矩的行为从来都是直斥其非,哪怕不相**的人跪了一地,该谁的手板绝不会少打一下。
到得如今,哪怕到了异国他乡担任使节,言辞仍然是这样锋利,一点余地都不给人留下。
见他默然不语,杜之深冷笑一声,拂袖立起:
“身为男子,居然做了大凉皇后,当年教你的忠孝礼义、伦常廉耻,你全都丢到哪里去了!我原本还以为你为了迎还二帝梓宫,不得不忍辱相从,可是二帝既归,你为什么还苟活在世,不早早的从容自尽,完名全节?”
他戟指痛斥,怒发冲冠,凌玉城站在当地只是轻轻苦笑。听到最后,才忍不昂首住回了一句:“先生,难道我现在,还有什么完名全节的余地?”
“你糊涂!”被凌玉城这么一顶,杜之深勃然大怒,手掌狠狠地在身边小?*吓牧讼氯ァ!拔业蹦晔窃趺唇棠愕模由鞫溃黄郯凳遥阕杂仔奚硌马祈陆诓伲训蓝际亲龈鹑丝吹牟怀桑 ?br />
这训斥的口气是如此熟悉——少年时就读宫中,明明是出色的功课却被先生判了下下,还当着一班学童挨了十下手板,同学纨绔狗屁不通的功课倒是拿了个上等。那天中午他独自在房后背阴处一脚一脚踢着墙出气,被这位小杜学士看到询问之后,得到的就是这样毫不留情的教训:
“你读书写字长的是自己的本事,难不成先生判了下等,你的学问就长到别人身上去了不成!这点小事都想不通,趁早不要读书,收拾东西滚回家去好了!”
刚才那几句责问,虽然极尽严苛,凌玉城却没有办法觉得愤怒。五年受教,十年同朝为臣,先生从来律人严律己更严,若是处在他的境地,眼前这位忠贞刚烈举朝敬重的小杜学士,所作所为,定然和他方才所说的一模一样——
绝不会贪生怕死苟活于世,忍受漫长余生中举世皆然的轻蔑讥嘲。
“先生,”闷闷的酸涩疼痛一阵一阵席卷心底,凌玉城反而低低笑了出来,“您千里远来求见于我,难道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么?”
刚才还理直气壮言辞滔滔的杜之深明显一窒,一时竟然找不到话头。他当然不是为了痛斥这个昔日学生来的——事实上,朝中特地找了他这个和凌玉城还有几分情面的人担当正使,就是盼着他能说动凌玉城,在和谈事务上说几句好话。最起码,也千万千万不要让事情往坏里走了。
……然而,踏入这座偏殿,看到这个他昔年寄予厚望、投注了大量心血的学生,他心头翻涌的怒气就怎样都压制不住。
“先生,我知道您对我说这些话,是为了我好。您也是把我当学生才肯说这些——”不等他回答,凌玉城转过书案一步步踏近,唇角微笑越发柔和起来。
“我没有你这个学生!”
“先生。”无视他的怒吼,凌玉城轻轻摇头,径自一口气说了下去:“读书的时候,您是少数几个对我一视同仁的先生之一,我一直很敬重您。今天请您来,我只想问您一个问题,当年您曾经教过我们——”
他不得不停顿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之间,那在心底深处苦苦压抑经年的一字一句,竟然像是沸腾的铁水从胸膛奔涌而出,沉甸甸滚过舌尖:
“——国有常刑。”
国有常刑。国家处置大臣自有法度,哪怕是身犯死罪,斩绞凌迟,都历历分明地写在律法当中——奈何,奈何竟要把他远嫁北凉!
哪怕是一死。其实他当时自有取死之道,纵然被处刑,也没有理由心怀怨恨。可是遭到这种有伤律法、有失国体的对待,他满腔冤抑痛楚,却向谁诉?
——是你们先如此待我!
“你——”浓眉一轩,杜之深开口就要反驳。话头在舌尖上滚了几滚,这个被朝野共称为风骨嶙峋的小杜学士,却终究只是发出一声悠长而软弱的叹息:
“就算这样,你也不该……”
“先生。我从七岁起受大虞皇家养育之恩,没有少年时承袭爵位入宫受教,就不会有现在的我。”凌玉城的口气陡然激烈起来:“可是我已经还了!芜城一战,力挽狂澜,我从死牢里爬出来,靠的不是大虞皇家的恩典!平奸臣除叛乱,十年血战功勋,我做的不比任何人差,我身上的伤,不比任何人轻!
去官夺职,打入死牢,一扭头,还要让我去侍奉北凉皇帝……难道没有人想过,这一道旨意下来,我就算不答应,就算当场自尽,也洗不去身上千载污名!
先生,您从小教育我们忠孝礼义,义之所在,您可以连性命都不放在心上,无非是为了千秋青史毁誉声名——可是我呢!了却君王天下事,留得生前身后名,我生前身后的名声,已经给大虞朝廷毁得****净净!
十年血战,千秋声名,我拿这些还了大虞二十四年覆载之恩,难道还不够,难道还不能让我为我自己活上一天!”
竭力压抑的愤怒咆哮蓦然中止,凌玉城闭目仰首,长长一叹:
“先生,自从跟随北凉皇帝背井离乡,踏出剑门关的那一刻,我和大虞,就再也没有半点关系。”
杜之深一个字都无法回答。
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那是不对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推而广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管朝廷做错了什么,为人臣子都没有记恨报复的余地——然而,在那样刻骨铭心的伤痛面前,任何辩解都无力到苍白。
那是他的学生,是他看着长大,亲手教导成材的孩子,纵然历经险恶肮脏,心底仍然有一块地方**净而纯粹,未曾被尘世风霜浸染。然而,就是这样的**净和纯粹,让他在这场骇人听闻的变故中,分外痛不欲生。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该对大虞出兵。”
良久良久,他只勉强挣扎出来这样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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