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推开东间紧闭的房门,凌玉城果然也正在写字,见他进来,抬头叫了声“陛下”,搁笔起身。一瞬间元绍就有点想笑:刚才小儿子就是先仔细放下笔,然后再跳下来给他行礼,一举一动和眼前这人如出一辙,果然是他亲手教出来的!
“你在写字?”他信步走近桌边,随口笑问。桌上摊开一卷书册,雪白的素纸上墨迹淋漓,最上面一张刚刚写到一半。拿起来看看,居然不是他原本以为的兵法或者战例,而是他以为凌玉城最看不起的《论语》!
“这是在练字?”
凌玉城早已退开两步,垂手站在一边。听得元绍动问,他目光飞快地在纸面上掠了一掠,低声回答:“是。”
“怎么就拿这个练了,宫里明明有好字帖的——”说到一半心里一动,慢慢敛起笑容,弯腰把幼子放到地上,凝目深深看了凌玉城一眼:
“以前写的字呢?”
“都在这里。”凌玉城又倒退了两步,弯下腰去,揭开两个箱盖。两尺宽三尺深的松木箱子里,满满当当都是钉好的簿子,元绍随手翻了几本,上面抄的不是四书五经,就是历朝史传,却不见临摹任何名家法帖的迹象。
一本一本翻过,元绍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凌玉城的笔迹他经常看见,兵书里时不时会出现一些批注,一转一折,一勾一挑,笔锋凌厉,满纸皆是肆意飞扬的少年意气。给他的亲笔奏折里字体更加端严,却仍是峻峭挺拔,一笔一划皆如刀劈斧凿。可这些簿子上,还有方才桌面素纸上留下的字迹……
一字字端凝厚重,圆劲雄浑,外具丰腴之姿,内禀坚刚之性,竟是与他平日惯用的字体大相径庭。
看着看着,元绍不知不觉伸出手指,沿着纸面上未**的墨迹一一描摹。他于书法一道其实并不精通,然而,上参无上武道的关系,这一笔一划当中的行气用力,却是历历如在目前——
和兵书上的意气飞扬,奏折上的峻峭凌厉不同,凌玉城关起门来自己写下的这些字迹,每一笔每一划都是深自抑损,点画勾折之处明明可以向外挑出,却非要压着笔锋强自顿挫。那每一个转折中,分明有满满心绪左冲右突,却偏偏不肯宣泄,反而要拼命压抑着自己平静下去,然后在外人面前,日复一日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就是这样练字的么?”
脱口而出的时候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凌玉城,果然看到那人目光极快地闪了一闪,随即垂眉敛目,仍然是一派止水般的平静。便是回答的话语,也是恭恭敬敬,挑不出半点异样的地方:
“回禀陛下,练字,即是炼心。”
“练了多久?”
“一年多了。”以前他也有练字静心的习惯,只是以这样的心情一笔笔书写,还是在到了北凉,到了陛下身边之后……
“每天?”
“每天。”
元绍默默地叹了口气。
无数往事在脑海飞一般掠过,自从到自己身边,凌玉城在他面前永远都是恭谨从容,日夜相对,鲜少看到情绪低落的时候……哥舒夜曾经在他面前半是赞叹地提过,凌玉城面对下属“喜怒赏罚,不改常度”……这一年多来,处置政务军事井井有条,不见半点因为心绪波动导致的偏差……
所以这一年多来,满心痛楚抑郁,日日夜夜的挣扎煎熬,你都是用这种方法强自排遣压抑,从来不肯让人看出一星半点?若不是今天被朕偶然撞破,若不是那日病中偶然的谵语,你……还要逞强到什么时候。
练字,即是炼心……分明是,把一颗心,在这笔墨方寸之间细细锻炼,直到炼成飞灰碎成齑粉,再痛再冷也感觉不到。
一颗心渐渐下沉,忍不住就要说他几句,腿上却有暖暖的重量靠了过来。低头看去,先前被放在地上的小儿子扯着他衣襟,仰头看看他这个父皇,又看看那个被叫做师父的人,可能也发现大人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对,小小的脸蛋上满满都是迷惑担忧,偏偏又一声都不敢发出。
“你……算了。”元绍一把抱起幼子,大步趋出,离开书房前回头看了凌玉城一眼,终于还是拂袖带上了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陛下,你不要老是拿着自己儿子和小凌比
然后觉得你儿子这样也没用那样也没用……
“别人家的儿子”什么什么的,你儿子很受伤的说……
顺说,今天跟人八卦了一下陛下和小凌的身高以及体格对比,真的是不考虑内力武功,小凌也翻身无望的杯具啊
扭头,写到团子出现,不知不觉又爆字数了……
第76章 顿开金锁走蛟龙
冬至一过,直到正旦之前的一个多月都是北凉上层的社交季。儿女嫁娶,老人做寿,赏梅观石,赛马赌射,乃至谁家新□□了戏班子,谁家纳了个美姬,大大小小的饮宴层出不穷。就是元绍也时不时地游幸各家勋贵大臣府邸,有时候自个儿前往,有些时候就携了太子或者康王一同驾临。
凌玉城去年这时在青州忙着练兵,直到腊月二十五才返回京城。今年却未能免俗,也被元绍带着出去过两三次。今儿去的是兴武卫沈家,大驾一停,府门口以那位七十几岁的老爷子为首,黑压压的跪满了人,在军中朝中有官职的子弟全数出来拜迎圣驾。
元绍步下御辇,亲手扶起老人家,寒暄几句才在众人围拥下向内走去。凌玉城亦步亦趋地走在他身边,对聚焦在他周身上下的目光视而不见,满心只是想着元绍今天带他过来的缘故。
兴武卫沈家……或者说,那位以太后情人身份执掌朝政二十来年的楚王殿下,于他实在是如雷贯耳。相比之下,沈家在朝官职最高的两人,或是那几个每次都来听课的年轻子弟,却着实没有什么亮眼的地方。
据说老爷子七十多了?看着精神矍铄,拄着柄龙头拐杖在侧前方走得嗵嗵作响的银发老人,凌玉城想起元绍对沈家的评价,不禁暗暗感慨。
知分寸、识时务,子孙上进,兄弟子侄戮力同心。这样的人家即使因为是夏人,没有什么大的野心,却也不是任何一家可以轻侮。能在楚王过世三十年后仍然保持家声不坠,不至于有盛极而衰的趋势,这位历事三朝的老爷子,只怕是家族中的定海神针罢。
朝拜、颁赐、开宴。和广武卫李家这样奴隶出身、因为家主受封才发迹起来的家族不同,沈家是北地老牌的夏人世家,饮食器用,花木园林,多与铁勒贵胄不同,处处透着文采风流、精致蕴藉的味道。用罢午膳,移坐在花园的暖殿里,听着远远隔水传来的笛音琴韵,整个人都像浸在温水里一样,暖洋洋的十分安适。
抿了一口杯中浅碧色的香茗,元绍侧顾凌玉城,悠然笑道:“沈家丝竹园林之盛,闻名京师,春暖花开的时候,各家子弟都以接到他们家一张帖子为荣。就算是冬天,松石池沼也颇有可观,一会儿不妨好好看看。”
“陛下说的是。”凌玉城微笑应声。说到园林,什么园林可以与昔年虞夏陪都的叠翠峰、太液池相比,又有什么园林可以和南方文华荟萃,精致玲珑的各大名园相比?“只是丝竹园林总是外物,沈家值得陛下另眼相看的,怕是还有别的东西吧。”
“你倒是精明!”元绍一手指了指他,摇头失笑。“的确,他们家最有名的不是这些繁华享受,而是沈氏家学。历经百年规矩森严,子弟不分嫡庶远近到了年龄都要入内受教,可以说,这座学堂才是家族的根本。沈家几代以来良才辈出,家学功不可没。——看看去?”
两人一边谈笑一边起身出外。因是大宴之后燕坐清谈,随侍面前的除了沈家那位硕果仅存的老爷子,也不过三五子弟,其余人等都在殿外伺候。元绍随手挥退那些伺候人等,和凌玉城踏着园中刚刚铲开冰雪的小径,跟着沈老爷子慢悠悠地往家学而去。
将将看见树稍中透出的一角飞檐,忽而有个侍卫匆匆过来,在元绍身边附耳低语几句。元绍脚下一顿,扭头对凌玉城道:“你先进去走走。”不等他回答,跟着那侍卫转向侧边一条小道,片刻就已不见。
凌玉城怔了一怔,转头望着元绍去处,直到看不见他身影才收回目光。然而跟一群人一起站在这里不动终究不是个事儿,沈老爷子又在前方躬身相请,也只能被他引着左一弯右一转,直往沈氏家学中去。
沈家的家学却设在祠堂里,一连五进的大院子,最前面两进是祠堂,后面三进便是族中子弟读书用的学舍。再往侧边,扩出一片平平整整的校场,供子弟跑马射箭修习武功。族里太爷陪了贵客过来,看守祠堂的家人早已大畅正门,躬身在门边伺候。
老爷子摆手让跟随在一边的子弟们下去,独个儿拄着拐杖走在前方,凌玉城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两人都是默默无语,穿过第一进院子通向后面一进的角门,老爷子在抄手游廊上站住,回首怔怔地望了一回正堂黑沉沉的屋脊,深深长长地叹了口气。
“……让大人见笑了。”回过神,他有些不安地看向凌玉城,“人老了,总是忍不住想些有的没的。老头子的父母兄弟都在这里啦——只是……”
他慢慢上前几步,亲手推开一间厢房的房门。厢房正中设着一张条案,其上烛泪点点,檀香缭绕,却不见什么牌位,而是悬挂了一张画像,画中一个青衣文士负手而立,轻袍缓带,气度俨然。
“这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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