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声,把沉重的眼皮勉强抬起了一条缝。人果然还在,差不多是个标准的“卧如弓”的侧躺姿势,只是整个人往前倾着,左臂横在胸前,右臂绕过肩头环抱着自己,大半个身子都贴到了里床的墙面上。
元绍有理由相信,如果那堵墙和他们睡的大床之间有半尺的空当,就凌玉城这个架势,完全能把自己给嵌到墙壁和床的当中去。
以前没发现他有这个毛病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元绍在肚里掂量了一下,果断把“被吓着了所以要躲着朕”这一条删了个**净。然后,他抖开毯子裹到凌玉城身上,顺便将沉沉睡着,睡梦中还紧紧皱着眉头的人拖了回来。
手臂环过腰间,隔着毯子把人抱了个满怀。
凌玉城这一觉睡得异常糟糕。
睡梦中好像一直在拼命逃跑,背后是挥舞着镣铐的追兵,眼前是有着无数岔路的甬道,左冲右突,哪一条都是黑洞洞的,再怎么跑也看不见出口。甬道四壁仿佛还燃着熊熊大火,周围一片滚热,烧得他全身上下腾腾地冒着汗,想要挣扎,手脚却都沉沉地往下坠着,抬也没法抬起来一下。
不知逃了多久,追兵消失,甬道不见,自己却落在一间冷冰冰的石室里,地上几堆稻草,墙上歪歪扭扭的浅浅几个“正”字。仔细数,一共是五个字,从左向右,最右边一个缺了末笔,让人看着就觉得难受。
他拿着什么东西反反复复往墙上划,想要补完最后一个“正”字的最后一笔,然而无论划过多少次,那一横始终没有办法留下印迹。只觉得房里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冷得就像站在大雪纷飞的冬夜,雪片只往单薄的衣衫里浸透。死命把自己缩成一团贴在墙上,也汲取不到半点暖气……
然后,融融的暖意不知从哪里渗了过来。凌玉城往热源的方向挪了挪,很快就舒了一口气,这晚第一次沉沉地坠入梦乡。
第117章 长陵掊土法无加
工作是恋爱的头号大敌。
再怎么想要把凌玉城磨到自己手里,元绍第二天起来,也只能一头扎进无休无止的工作当中。金吾卫死伤惨重,羽林卫死伤惨重……这都是皇室,或者说皇帝手里直接捏着的军权,皇帝赖以震慑全国的根本。这边死人,那边立刻就得补人,还得确保尽快形成战斗力。而心腹之军、股肱之臣,又怎么敢闭着眼睛随便补人?
更不用说金吾卫里有一半都是各名门望族的嫡子长孙,各家寄以希望的人选,一下子死了这么多,就算是皇帝,也不得不头疼于怎么安抚这些臣子。
昭信殿的前殿,元绍就面对着御案正中并排的两封奏折,以及边上堆得摇摇晃晃都要倒下去的两大摞折子,脸色阴沉,仿佛那奏折随时会长出牙齿来咬他一口似的。
“诸卿的意思,朕知道了。两位将军的请罪折子也已经递到了朕面前——”随手把御案正中那两份折子往凌玉城跟前一推:“至于怎么处置,总得按国家法度来办。”
“陛下圣明——”
够资格站在这里参加常朝的臣子,哪怕不是名门世家的家主,官位也足够高到送子弟进金吾卫。大凉尚武,没有少年时代在皇帝身边做过执金吾的孩子,未来要爬到高位得多花十倍力气——所以下面的大臣几乎人人是苦主,家家有丧事。
死了这么多人,哪怕金吾将军雷勇是从皇帝少年时代就跟从的心腹,哪怕羽林将军哥舒夜是元绍的女婿,皇帝也得给个交代!
这不,弹劾两位将军失职、失机,乃至故意陷陛下于险地的弹章,光是出自三品以上官员的就堆了这么大两堆!
凌玉城看看元绍脸色,伸手摸过奏折来,一目十行地扫了两眼。皇帝自然是不可能有错的,那么谁把队伍带到沟里去被土埋了的?金吾将军,羽林将军,两个总要有一个承担责任的——现在就是这样,两个人的请罪折子不约而同地赶在今天递到了御前,各个都写得沉痛之极,仿佛自个儿罪该万死,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金吾将军那封奏折就别提了,每个字都有核桃大,一笔一划七翘八裂地支楞着,和骈四俪六的文字恰好形成一个对比,也不知道是哪个幕僚给他起的稿子,光是抄,大概就让他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大汗。
羽林将军的请罪奏折倒是一笔秀润的小楷,文章也写得情真意切,只是据说哥舒夜现在还重伤不能起身,被御医护着拖在后队缓缓而行,现在离京城还有三五百里。这封请罪奏折是出自副将幕僚之手,还是清河公主亲笔写了送到父皇案头,就很值得猜测一下了。
只这么一翻,凌玉城心里便有了计较。“陛下曾经告诉过臣,金吾卫和羽林卫都是皇帝亲军,金吾卫值宿宫禁,羽林卫出入扈从——那么御驾出行,职司探路开道、哨探警戒的,究竟是金吾卫还是羽林卫呢?”
元绍的目光飞快地闪了一闪。
两害相权取其轻,金吾将军要是掳下去,一时半会儿可没处找这么个够威望、够忠心、出身还够**净的人顶禁卫军的差事。羽林将军的选择余地就大多了,反正里面半数将领是他们哥舒家的人,哥舒夜本人又是驸马,再怎么处置,他要重新爬起来都方便得很……
凌玉城这一问,当真是问得人反驳都无处反驳。
金吾卫多是步卒,羽林卫轻骑占优。这个问题几乎不用想就能回答——不见得让剽悍轻捷的羽林卫负责紧跟着皇帝一步不离,而让敦敦实实号称铜墙铁壁的金吾卫上蹿下跳,飚出去几十里路给大军找地方扎营吧?
只这一问,雷勇的责任,已经被轻描淡写摘出来大半。
“遭遇天灾,毕竟是非战之罪。”看元绍垂下眼睛,端起茶来一口一口吹着杯口的轻烟,右柱国元津立刻站出来说话,顿时遭到以左柱国宗让为首的臣子集体怒目而视,咱们知道你是宗室,你自己儿孙也没有人死在这一次事故里,但是你站在皇帝一边不要站得特别明显成么?
“前朝宁和十二年,勇毅伯杨玉裁率军出征南疆。”凌玉城脸色冰凉,“行军到平陵关下,临河扎营,不料上游暴雨涨水冲毁了河堤,两万军马猝不及防,仅有千余人生还。事后……杨玉裁革职,勇毅伯府夺爵毁券,抄没家产,勒令还乡。一家开国辅运的伯爵府,就此一蹶不振。”
非战之罪?
这句话,对那些死难的将士说去,对因为大军没能及时赶到,而死伤惨烈的同袍和子民们说去!
身为大将,不明天文,不知地理,让麾下军队扎营在死地,还好意思说什么非战之罪!
“正该如此!”老国丈纳木岩一拳头捶在大腿上。他心爱的一个小孙子去年刚刚选进金吾卫,还没挣出个名堂来就死在山崩里了,不狠狠处置一下罪魁祸首,怎么出得了这口恶气?
右枢密使李秉国扭过头,和左平章沈世良默默交换了一个眼色,再同时用看白痴的眼光看向纳木岩。革职也还罢了,夺爵毁券,抄没家产?您是忘了那是驸马,还是安心落陛下的面子啊!
但凡能传承几代的世家大族,和皇帝之间都是既合作、又制衡的关系。
皇室力量强盛、皇帝本人威望高的时候,他们乖乖地臣服其下,同时为抢一个向皇帝效忠的机会打得头破血流。一旦帝室衰弱,虽然不至于马上就动篡位的心思,可也不妨碍他们狠狠咬上一口,从原本属于皇帝的份额上撕下一大块肉来。
自然,能当上皇帝的也没有一个是善茬。一手拉一手打,一手培养对自己忠心的势力,一手在世家大族里分化瓦解、拉拢制衡。升迁降黜、袭爵荫职,乃至于指婚纳妃,铁板也能撬出缝来,何况任何一个大族都不可能是铁板一块?
只不过明白些的皇帝,七分心思用在治国强军,简拔人才,增厚自己的实力上;明白些的世家家主,就算跟皇室斗法,也不会动摇国家的根基。换了昏庸暗弱的皇帝,或者帝室本身就衰弱了,再出个把权臣,那就只能玩弄些小手段了……
到元绍这里也是一样。像金吾将军雷勇、雄武将军夷离术那样,那是皇帝亲自培养出来、拔置高位的;像羽林将军哥舒夜那样,虽然是世家出身,可本人等于是皇帝自己养大的,那也一心一意向着皇帝。这样的人,哪怕是闯了祸,皇帝能护也一定要护着的。
所以对国丈大人的发言,凌玉城眼皮子都不朝他撩一下,只管自己平平淡淡地说下去:
“当年勇毅伯杨玉裁被押解回京,三司议罪。刑部以突遭大水非战之罪,议的是本人革职降爵,纳银赎罪。大理寺以其致前方战局糜烂,镇南、凌霄、平固三关落入敌手,上万守军或死或俘,十万百姓被掳,议本人赐死,伯爵府夺爵毁券、抄没家产,家中十五岁以上男丁流放军前。”
元绍一声不吭,由得凌玉城侃侃而谈。这世上最招人恨的其实并不是两边对吵,反而是把人无视个彻底。看他那位前任老丈人,老脸都变紫了哟……下次朝议,要不要叫御医在殿外待命呢?
认真说起来,这保谁不保谁、用什么理由保之类的事儿,他昨天本该和凌玉城商量妥当的。只不过事起仓促,两人都把精力用到了其他地方,今天早上凌玉城起了床又是别别扭扭,甭说主动跟他说话,连眼神都不朝他斜上一斜。难得朝议上却配合得这么好,字字句句符合他心意……要不然怎么是他的皇后呢!
“当时双方争论不休,最后说服所有人的,是左督御史、后来的一代名相姚敬之的论断。他说,遭遇天灾,虽然不是主将的过错,可明知南方夏日多雨,行军时还不能多加防备,使一军尽墨,杨玉裁身为主将难辞其咎。更何况殃及前方丧师失地,兼累百姓,光是革职降爵,还不足以赎其罪责。”
在任何一个臣子来得及开口之前,他目光凌厉地向下扫了一圈,把所有人的话都逼了回去:
“只是毕竟是非战之罪,如果这样就要全家流放,后人有指挥不力、畏战不前、故违军法的,难不成就得夷族了?再要有叛国投敌的,又得怎么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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