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倒数第二个大情节开始——
第165章 入祠无客不伤情
凌玉城在青州忙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
整顿防务,精练兵卒,选拔**材,接见士绅,抽出空还要视察一下玄甲卫名下的产业。毛纺、冶炼、打造兵器,乃至其他种种从虞夏带来,技术水准超出北凉大部的产业,至今为止,仍然是玄甲卫的经济支柱之一。凡此种种,直把他忙得从早上一睁眼到晚上歇下,就没个喘气的空儿。
这些天,青州一府八县,凌玉城是挨个踏遍。早上还在言笑晏晏地召见地方官和士绅耆老,询问当地民生疾苦,下午便穿起了盔甲,身先士卒地在校场上带头操练。这当中,就连吃一顿饭的功夫,都要安排几个人共餐,边吃边聊些家长里短。
没办法,上次来青州,已经是前年六月份的事儿了;下次元绍肯放他过来,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不趁现在赶快把封地上上下下理个清楚,难道要等几年以后,再找机会溜过来吗?
更不用说处理封地事务之余,也不能忘了看元绍转过来的奏折。在其位谋其政,元绍既然期许他共襄国是,他的努力就得对得起这份期望。哪怕不用回复,对国内发生的大小事件,他也得做到心里有数,还有元绍时不时的赏赐,哪怕不劳心劳力起草谢表,也得亲笔抄上一遍……
这样的忙碌中,连得每天检查小十一的功课,和这个弟子谈谈今日的心得体会,都俨然成了一种消遣和放松了。
于是,当元绍的诏书到来,唤他尽快返回时,凌玉城很有一点不知今夕是何夕。把那份黄绫包裹,火漆密密封固的诏书小心拆开摊平,来来回回看了三遍,他方才阖了下眼,沉而又沉地透出了一口气来。
嘉佑皇帝……那个刚过了五十大寿没几年的皇帝,驾崩了?
那个他出仕以来就侍奉效忠的皇帝,那个昏庸暗弱,从来没有得到他真心崇敬的皇帝,那个曾经把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亲手将他卖给元绍的皇帝……
驾崩了?
不知为何,凌玉城却并无半点幸灾乐祸的快意,萦绕心间的,反而是淡淡的酸涩,和无所着力的惘然。
自从那次事变,已经快要三年过去了。
当年不敢回首不敢正视,连偶尔触碰一下都痛不欲生的伤口,事到如今,也已经痊愈了大半。
……其实,他甚至都没有恨过。
从远里说,君王之恩,便如天覆地载,父母劬劳。至高至远,深恩罔极,那是粉身碎骨、肝脑涂地都没有办法加以报答的恩情。便是有些许委屈错待,为人臣子,最多不过是挂冠归去,又哪里可以记恨报复?
往近里说,他凌玉城,最初不过是柴门闾巷一个无父失母的孤儿,就是出仕之后,也不过是一介地方守备,六品武官。十年内官居一品,执掌北疆三十万大军,这固然是因为他浴血疆场未曾少懈,然而君王的赏识提拔,又岂止是一星半点?
——哪怕是痛到极处冷到极处,恨不得将自己心口一刀刀划开的时候,他也不过是高高昂起了头颅,淡淡一言:“十年浴血奋战,生前身后毁誉声名,我拿这些还了大虞二十四年覆载之恩,从此之后,两不相欠!”
而现在,那个皇帝死了。
在他马踏虞阳,看着大虞君臣上下白衣出降之前;在他倾覆故国山河,将这万里锦绣献给主君之前;在他能当着嘉佑皇帝,居高临下说一声“你错了”之前——
那个皇帝,死了。
死在了他鞭长莫及的地方,那个人的死,甚至和他的努力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仿佛一记蓄势了很久的杀招,将发未发之际,对手却自己倒了下去,将他空空落落地闪在了那里。全身热血都在沸腾叫嚣,却甚至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万般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紧迫的时间,也仅仅能容下他一瞬间的思绪奔腾。透出一口长气之后,凌玉城便低垂了眼,去仔仔细细地第四遍,铺展在自己面前的诏书。
元绍的亲笔旨意写得很简单,单就内文而言,更像一张边条多过像一份正式的诏书。旨意里只说了两件事,一,南朝嘉佑皇帝驾崩;二,着他速归。除此之外,因何驾崩,继任之人是谁,乃至北凉对此有什么应对……一概皆无。
不是事关重大,哪怕是密封了旨意专人传递,也最好不要形诸笔墨,就是有些事情元绍也没有下决定,或者说,要等他来商讨过了,才能做出某些重大的决策。
然而,不管前情如何,不管后续怎样,那个老皇帝的驾崩,仍然是千真万确的事……
“南朝皇帝驾崩了。”他的目光依次掠过侍立两侧的几个直系下属,声音缓慢而又坚定,一字一字,磐石般在书房中隆隆碾过:
“陛下急诏,让我尽速回京。”
回答他的,是一片压抑到窒息的沉默。
和凌玉城一样,此刻站在书房里的所有玄甲卫所部,生命的轨迹,都在那一天被彻底扭曲。
军功,荣耀,官职,家庭……一切的一切,在他们被打进死牢的那一刻,轰然崩塌。甚至,他们承受的拷打和折磨,比凌玉城还要多出几倍、几十倍。
军中汉子,更不比凌玉城那般从小诗书礼义教导出来,十年浴血落得这等下场,早就把嘉佑皇帝恨到了骨子里。听得仇人死讯,要不是凌玉城的脸色实在严峻到了阴沉的地步,当场就能有人叫起好来。
而现在,每个人都只是竭力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觑着凌玉城的脸色。
“……大人,”过了足足半盏茶的工夫,贺留才试探着第一个发言:“那,属下去召集卫队?”
这句话一下子打开了紧闭的闸门。片刻间,其他几个人就争先恐后地抢着说话:
“属下去传讯夏白,让他把那边的情报尽快传过来?”
“是否传令玄甲卫上下,全体战备?”
“夏粮再有一个多月就要收割了……”
乱糟糟的发言充斥着整个房间。只片刻功夫,清静严肃的书房,就吵得跟几百只鸭子一起放出来也似。
然而这样的喧嚣恰好是凌玉城需要的。待决事务潮水一般涌到面前,刚才还萦绕心头郁郁不散的那份怅惘,顿时被冲得化为乌有。只默默思忖了片刻工夫,他就开始一条接一条地发布命令:
“时间紧急,我只带百人卫队,一人双马。贺留,你带领后续卫队,护着朗儿缓缓回京,无需急于赶路。”
“青州事务一如往常,无需战备。奚军,你主掌大局,罗杀,你和奚军配合,管好玄甲卫和青州的防务。”
“南朝的所有事情,一概不许打探!严查青州上下,如有南边来的密谍探子,格杀勿论!”
令出如风,军行如电。一刻之后卫队便准备妥当,凌玉城大步出门,背后,沉重的铁门轰然关闭,将蓦然高扬的呼喊声牢牢关在了府邸之中。
上一刻是无可抑制的欢呼,下一刻就转成了痛哭和咒骂。一群从来都信奉男儿流血不流泪的大老爷们,蹲在地上,跪在阶前,相互倚靠相互拥抱着,拳头一下一下锤着对方的肩膀后背,或是在粗糙坚硬的墙头砸得鲜血飞溅。
他们哭着,笑着,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调门拉到最高,喊着、骂着连自己都听不清听不懂的话。竭尽全力的嘶号着,宣泄着压抑了三年的,终生都没有办法弥补的悲哀和忿恨。
请大家记住网站新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