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那双眸子已经闭上了。在元绍来得及选择是把人摇醒还是放他安睡之前,凌玉城再一次地睁开了眼。这一回,眼底似乎笼着一层朦胧的雾气,虽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元绍,却让被看的人心慌异常,恨不得远远逃开:
“我没想他死。”
“……什么?”
“我真的没有想过!”凌玉城的声音猛然高了一调,与此同时,手肘在床上一撑,推被而起——最后一刻元绍扑上去把他险险按回枕上,却来不及、也根本没想到阻止他一口气说将下去:
“易储,夺嫡,或者最后让废太子去死,我都没想过——这是陛下才能决定的事——我只想着带小十一走得远远的,走到肃罗去,凭着我,总能保住这孩子……”
“我只是,只是最后,不愿意为他求情而已……凭什么!他要杀我!他险些就杀了我!”
“可是,我的命,早就是陛下的了……陛下什么时候要拿去,那就……”
“是朕对不起你。”元绍一颗心忽而滚烫,忽而冰凉,竟是在沸水和冰水中来回浸泡一般。虽然不知道凌玉城为什么说着说着,从灵位归属忽然跳到废太子身上,可这时候却万万不能说错半句。他连额头的冷汗都来不及擦,一只手慌不迭地伸出,牢牢捂住了凌玉城开阖的嘴唇,也打断了他接下去的话语:
“是朕没有教好这个儿子,让他险些就杀了你。做下这样的事情本来就该死,朕赐死他,不是为了你,也不会……因此就对你……”
是了,是了。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杨秋说凌玉城脉中呈现忧思惊恐之象——今天白天,或者现在已经该说是昨天白天,他整整一天的坐立不安、食不下咽,凌玉城全都看在眼里。而以凌玉城的性格,看到了,又怎能不想,怎能不担忧?
太子被废、赐死,得益最大的除了凌玉城和小十一,还有谁?小十一年幼,而且是他的亲生儿子。如此算来,他若是因为痛失爱子要找一个猜疑怀恨的对象,首当其冲就是凌玉城!
何况,就算不怀疑凌玉城预谋夺嫡、暗害太子,这世界上,还有一个词叫做迁怒。
“朕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元绍不由自主地倾身向前,隔着锦被握住凌玉城肩头,俯首对上他双眼:“那个时候,是矫诏,不是我……”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如果是陛下的话……”说着说着,凌玉城再一次气力不继,闭上眼低低喘息。元绍提心吊胆地盯着他看,然而凌玉城再次睁开眼时,烧得通红**裂的唇上,竟是慢慢浮起一个微笑来:
“我当时就想明白了……如果是陛下……根本用不着那些手段,派人动手也好,淬毒也好……只要、只要对我说一声,亲口说一句话,就可以了……”
一声声凉透心扉。
如果是任何一个臣子这样说,元绍除了赞赏,只会觉得些微感动而已。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在臣,为主君效忠是本分,在君,坦然接受这样的效忠,又何尝不是他自幼就接受的教育。
每一个臣民都是贵重的资源,为君者不能轻掷,然而需要的时候,哪怕是成批成批地推上沙场,推向死亡,也不应该有任何吝惜。
然而此时此刻,对他说这种话的,烧得昏昏沉沉犹自对他表白的,却是凌玉城。
是他费尽心机才纳入麾下的人,是三年来为他浴血征战,取得累累战功的人,是他珍之爱之,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
第一次知道,同样的话从凌玉城口中说出时,每一个字,都是在自己心头冷冷地**上一刀。
“长生,长生。你为什么会觉得……”即便全力遏制,元绍的语声还是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朕怎么会要你的命?朕怎么会伤你一分一毫!”
凌玉城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瞟他一眼,随即阖目。这一眼并无任何赞同的意味,仿佛是在说“我累了,不和你争”,又仿佛在说“你是皇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每次都是这样!
每一次争执过后,凌玉城低头退让的时候,都是这样!
哪怕是当场吵起来呢!事关生死的大事,认为朕会伤你会杀你这样的大事!
三年的相处,三年的情谊,你是从什么时候默默地有了这样的判断,不争辩,不恳求,连问,都没有想过问朕一声!
只此一念胸口就烫热到窒息。他不管不顾地抓着凌玉城肩头,狠狠摇了两下,迫使他张开眼睛:
“你说啊!你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想,朕做了什么,让你居然会有这样的念头!”
若非存了这种念头,刺客矫诏的时候,你又怎么会立刻相信,你对朕的信心又怎么会连小十一都不如!
终于张开了。烧得黯淡的双眸轻轻一转,准确无误地对上了他,而后,一声有若叹息的低语,便似冰水当头浇下,让元绍刹那间冻结在地:
“陛下,”凌玉城低低笑了起来,那一缕笑意分明释然解脱,却又带着深深的苦涩自嘲,似曾相识得让他毛骨悚然:
“那时候……答应我不葬皇陵、不入宗庙、不受祭祀的时候……您,是怎么想的呢?”
怎么想的?
压根不用回忆,冷汗当即渗了满背。
一个皇后,一个与君王敌体并尊、曾经掌握军国重权的皇后,要怎么样才能落到这等下场?
废位,赐死。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方便、最少阻力的方案。
至于理由……或者说罪名,还不好找么。身在异国他乡,不知妨害了多少豪门贵胄的利益,生死关头,有谁会为这样一个皇后说话?
如果需要,如果情势发展到这一步,如果凌玉城不曾表现出足够的价值,那么,未始不可能走到这一条路。
反正这也是凌玉城的请求,反正凌玉城的性命他自己都不曾在意……
三年之前,踏月而来的那个深夜,点头应诺的那时候,虽然没有说穿,可彼此都有些默契。到得后来,凌玉城一日比一日重要,他便把这个念头抛在脑后了。
万没想到,凌玉城一直保存着这段记忆,随着时光的流逝,日久弥深。
原来,凌玉城从一开始,就不曾相信过不会被他伤害。
作者有话要说: 哭成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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