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致和看着那棋盘仿佛能看到自开天辟地以来,高山巍巍,流水泱泱,天高地阔,山高水长,天地无情,长养万物;可以看到人道先祖筚路蓝缕,勠力同心,为了生存和繁衍,射猎捕鱼,烧山为田的情景;可以看到地龙翻身,洪涝爆发;可以看到山林莽莽最后化作梯田,沼泽水洼化为田地。
天地山川的博大包容,与人道气运的锐意进取仿佛成了互相矛盾的两方,一个步步紧逼,一个步步退让。
了凡黑子落下,直接围杀了一条大龙,白子气势衰弱下去,只余三两鱼虾在边角处瑟瑟发抖。他看着棋盘上大局将定,不由得有几分志得意满,一捋长须,道一句:“天工人可代,人力天不如。”
沈中玉默然不语,叹了口气,白子在他细白的指间莹莹生辉,让人一时难以区分是手指还是棋子,一子落下,盘上局势忽然一变。
大道无所不包,所谓人定胜天,也在大道之中,修行人就是要知其顺逆,辨其吉凶,逆天而行,顺势而为,总在道中。
棋盘上攻守之势一变,原本占据棋盘大部分的白子去了之后,反而显出那一直存在却一丝气势也无的那几条鱼虾,推之不能移,动之不能去,如日升月落,风水流转,亘古常在,始终不变。
在日月亘常的照耀下,人道气运盛极必衰,陷入了和平发展与战乱争斗的循环;太平时候,四口之家,也不免失地流离;至于战乱,母死子继。无论人道社会如何发展,难免有生老病死四苦相随,如一道阴影紧紧跟随在气运巨龙的光辉之中。
了凡呆呆地看着棋盘,已是一羽不能加,一子不能落,无论如何走也脱不开人道的无尽循环。最后,他勉强拾子,一子放下。光华一闪而过,棋盘一瞬间就炸裂开来。
沈中玉早有所料,第一时间,一道泛着莹莹清光的光罩出现,护住自己和张致和。对面的人躲闪不及,一下子就扑了个灰头土脸。
了凡被这一炸,倒在地上,咳嗽了一下,唇边鲜血溢出。了缘赶紧将他扶起,向着沈中玉怒目而视,但最后还是憋出几个字:“你们赢了。”说完,就将了凡举起,转身回到晋军大营中去。
张致和看到他们走了,转身看着沈中玉,忙问道:“先生,你没事?想必很费神,你要不要歇一歇?”
沈中玉向他身上一歪,说道:“是很费神,来给我捏捏。”
“是。”张致和说着要把他打横抱起来,抱回去。
沈中玉挣扎着下地,说:“不用了,我还能走。”
出了芦篷,远远看到对方大营已经挂了免战牌。想到可怜的了凡,不知道回去之后要躺几天,张致和摇了摇头,跟着沈中玉回去。
果然过了三四日,对方才再度请战。这次出战的是了缘,也不是比文论道,而是比武。
沈中玉嘿嘿一笑地将帖子递给张致和,说道:“阿致,你的生意来了。”
张致和接过看完,这次用词倒是明快多了,约定明日对战,就道:“我不会下棋,只好卖些蛮力。幸好对方不会想要比弹琴。”
沈中玉听了之后大笑,笑完了才正色道:“迟些弹来听听,我也想知道松风静听的嫡亲师弟弹琴是怎么样的。”
“比不上师兄。”
“无事,可爱之人弹的,便是弹棉花那也是天籁;若是可厌之人弹的,便是仙乐也无味。”
翌日,两人再次芦蓬那里,这次到的早些。沈中玉索性煮了一壶茶,看到了凡和了缘到了,就请他们也喝一杯。
了凡虽然依旧面貌憔悴,但也是好风雅之人,沈中玉这临战烹茶刚好对了他的胃口,欣然坐下,举杯品尝。
了缘今日虽然也裹着身道袍,但道袍下不知穿了什么,把宽大的道袍挤得鼓鼓囊囊的,看着更是虎背熊腰,背后却背着一杆用布紧紧缠着的木杆,看着像是长枪又似是禅杖。他皱着眉,立饮而尽,说了句:“好茶,真好解渴。”
正在品茶的了凡听到这个,险些被茶水呛到,咳嗽一声道:“师弟。”
沈中玉直接当听不到,和张致和一起喝完茶,搁下杯,道:“这次由我这兄弟出战,如何?”
了缘道:“早有此意。”说着,一步跨出,将身上的道袍一把撕下,内里竟是甲胄在身,再将背上那木棍的布条解了,乃是一把隐隐泛着血色流光的长枪。
虎目长须,烂银盔甲,横枪而立,不似是修行之辈,反似是一国将军,了缘瞥了张致和一眼,道:“这枪名赤蛟,随我征战多年。”
和他相比,文静秀气,一身月白道袍的张致和显得尤为文弱。他上前一步,握住从丹田中飞出的沉璧剑,珍视地抚了抚手中的长剑,说道:“此剑名沉璧,也是随我多年。”
了缘见张致和一句废话不说,欣赏地说了句:“痛快!”张致和微微一笑,没有答话,看向了凡。了凡就道:“了缘师弟本是皇族子弟,以武入道,这无妨吧?”
沈中玉觉得有些儿不对,张致和心里一动,却先应了一句:“无妨。”
第35章
张致和走了出来,手上一挽剑花,摆开阵势,凝神看着了缘。
了缘枪在地上一顿,一声怒喝,腾空而起,俯身举、枪直、刺而来。张致和一抬头,看着在空中刺来的长枪,气势锁定下,时间好像一下子就放缓了,粘稠如浆。
张致和在粘稠的时间中艰难地拨步,身影一侧,偏离了气势锁定,仿佛时光又恢复了正常的流速,身体一下子就轻盈起来。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发呆,而是横剑一架,剑随意动,卸去枪杆传来的巨力,在枪头一旋一削,想要把整个枪头削下来,却只削出了一溜的花火,以及发出来十分刺耳的吱吱嘎嘎的金属摩擦声。
剑走轻灵,张致和一击即走,回身一剑上撩,了缘头一仰,避过剑锋,长枪匆忙回防,架住长剑。
一步先,步步先,张致和毫不留情,一击比一击更险,仿佛要压得了缘毫无还手之力,只能防守。
沈中玉看了看在旁观站的了凡的脸色,看他脸色如常,心里担忧更盛,一方面见张致和占先而高兴,另一方面却担心对方使诈。
了缘步步急退,两脚立定,枪在身前一扫,如秋风乍起,风沙卷地,遮天蔽日。张致和见此,索性一闭目,身剑合一,直接撞入风沙之中,剑意如潜龙出渊,在他的脚下奔涌而出,要将他割裂成数截。
了缘长枪在地上一顿,借势而起,一步跨出,就在半空当中,挺枪刺下,一抹血色的流光是如此的惊艳,仿佛染红了整个天地,隐隐约约能听到其中的一声龙吟。
扑了个空的张致和在原地现出身形,抬头看到长枪刺下,感觉到那庞大的气势如泰山压顶一般要压下来,跪下,降服,跪下,仿佛天下皆敌,自己被孤立在一个血色染成的天地里。
张致和却横剑一架,拦住刺下的长枪,短兵相接,出渊剑意喷薄而出。张致和不但没有被压下,反而遇强越强,气势干云直上,同样腾空而起,剑意叠叠如高山,交织如罗网,然后一泻而出,剑意争流。
红光如网,护住了缘全身,了缘一声大吼,红光大盛,将四周交织的剑意湮灭,红光化入自身,了缘身目皆红,仿佛成了个血人。他手执长枪,仰天大笑,说一句:“打得痛快,小娃娃,我们不玩了。”
张致和听到这个,眼神一凝,内心不由得闪过一丝怒意,难道之前竟是耍我不成?更是凝神戒备,再次身剑合一,凝成一道白虹,经空而过,要将红光刺破。
了缘也已经化为一道血虹,向白虹绞杀而去。两道虹光一碰而过,然后互相交缠着高升,越升越高,邈入天际,将天上云气割裂成一条一条,如裂帛一般。
红光忽然炸亮,染红了整个天地,狂风呼啸,残阳如血,唯有一人在圆光闪耀之中横枪立马,枪指前方,让人想到一句诗: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就在此时,漫天血气一凝,然后碎裂开来,血气之后是一道明亮而不刺眼,冷漠而不凄寒的光芒,争流剑意勃发,如天河倒挂,倾泻而下,在剑意影响下,云凝为雨,露结为霜,如白龙相斗,鳞甲纷纷而落……
随之而落的还有已经几乎脱力的了缘,无力御空而行,只能颓然地下落。白光消散后一身是血的张致和一抹脸上的血,看到了缘无力再战的样子,自己也驱剑而去,想把他捞起来。
就在将要接近了缘的时候,了缘却双眼一睁,然后他将手中赤蛟往张致和一掷而去,然后才真正地昏厥过去。
赤蛟发出一声长吟,在半空中摇头摆尾,贪婪地吸取着一直缭绕了缘身上的大晋气运,化成一条赤色的巨龙,朝着张致和直冲而去。
张致和躲闪不及,只能勉强用沉璧一挡,然后就感到手上一沉,然后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火花四散,沉璧一声呜咽,缩回了张致和的丹田之中。
张致和一下子就被吞入巨龙口中,好像有千万根长枪在他的肋下穿过,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胸膛被完全掀开,外界奔涌的空气一下子就涌入了肺内,从气管冲出,带着鲜血,剧烈地往上涌,迫使他张开嘴,发出一声痛苦而凄厉的呼喊。带着泡沫的血花洒落下来,在空中越飘越小,渐渐看不见了。
在地上看到这一幕情景的沈中玉,只觉得肝胆俱裂,眼睛一下子就红了,看着世界一派血红,张致和,我徒弟,不,不仅仅是徒弟,我本来引以为好友,以为知己的人死了,一时间只觉万念俱灰,但是不能,还需为他报仇雪恨。
他立刻瞪向了凡。了凡退了一步,说道:“赤蛟内虽内有蛟龙精魂,但也是了缘师弟的法宝。”
沈中玉听到这个,气得连冷笑都笑不出来了,好,好,这可真的好,竟敢如此耍赖!他看到了凡想要腾空去接住了缘,气得直接一玉尺打过去,将他们两人一同拍飞在远处。
了凡裹住了缘,在地上滚了两滚,抬头哈哈大笑,道:“你师弟连杀我紫霄宫两大宗师,我们只要他一命,你们还占便宜了!”
沈中玉仿佛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看他们的眼神森然得像看死人一样,冷然道:“第三场,还是武斗,现在就来!”
了凡道:“你是定要斩尽杀绝吗?”
沈中玉只是冷冷地再说一句:“来战!”此刻,他只想杀尽紫霄宫上下,魔火炼魂,肉身傀儡,各种各样的酷刑在他心里过了一次,就在此人开始。
沈中玉有些残忍地想到,是将这人活生生地炼成傀儡好呢还是直接将他的魂魄抽出来,用九幽冥火日夜灼烧,让他生生死死不得解脱好呢?
了凡感觉到沈中玉身上已经化为实质的杀气和恶意,仿佛一下子如坠寒狱一般,眼前这个不像是道门修士,而似是千年恶魔,不由得瑟瑟发抖地抱着了缘向后退了退。
就在此时,沈中玉忽然听到空中传来一声霹雳,抬头一看,见到了一幕宏大的奇观:远在半空中,被巨龙完全吞在腹中的张致和本来已经觉得要晕厥过去,但却细致地感觉到肺脏内部被风吹得又冷又痛,意识因此而无比清晰,我要死了吗?我不想死!
他想到之前和沈中玉一起卜出来的“亢龙有悔”四字,亢龙有悔,那便回去吧,千山万水,道途广大,岂可轻弃?沈先生还在等着我一同离开这里。若我就轻弃此身,师父不来,误了沈先生道途可如何是好?
沉璧剑在否?!张致和意识一动,感觉到主人再次勃发的战意,沉璧剑出,紧握在手,亢龙有悔,那便回吧。
潜龙出渊之后,还需龙归大海,途中风雨大作,闪电行雷。
张致和抱剑直坠而下,通过曾受紫霄神雷洗礼的沉璧剑里蕴藏着的一点灵性,勾动天地之气,阴阳气变,化为雷电,银蛇狂舞,将赤龙寸寸割裂,原本被它吸纳在体内的人道气运逸散开来,化为云气,最后烟消云散。
赤龙一下子就发出了痛苦而疯狂的龙啸,在半空中疯狂地摇摆挣扎着,想要挣脱这可悲的不得不消散的命运。但是漫天雷云,已然将其包裹起来,裹成一个银色的巨茧。
轰隆一声,巨茧炸开,现出一身是血,衣衫破烂的张致和,以及已然完全失去灵性,成为一杆废铁的赤蛟。
张致和勉强低头一看,发现沈中玉无事,就直接晕厥过去,直挺挺地从半空中掉落下去。
沈中玉见他无事,心中一松,但发现他连御剑都忘了,暗地里笑骂,这傻小子,挺身腾空而起,将他拦腰抱在怀里,神识一扫就感觉到他身上的伤,不由又是自豪又是心痛,这傻小子,神动天地,这是化神真人的境界,有这历练,他到化神恐怕就是时间问题了;但是受的这一身伤,宁愿他日后不要这么拼命。
他抱着张致和落到地上,看到了凡和了缘两个在一旁瑟瑟发抖,心里依旧恨得想要他们立刻死,但现在还是给张致和疗伤更重要,至于他们,呵,等我回去想想该如何处置他们。
他抱着张致和回到大营,袁达看到这般惨烈的情况,又看到沈中玉脸色可怕,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这,张师父是怎么了?”
沈中玉看了他一眼,无心多说,只说了一句:“我们要闭关,没事别来,有事也别来。敢来者杀!”
袁达听到这杀气凛然的一个杀字,仿佛在同一时间看到了尸山血海,任他征战多年,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能默默看着沈中玉抱着张致和回到洞府中去。
第36章
二人在楚州城的洞府不过是一个宽阔的五进大院子,之前他们一起绕着院墙布下了颠倒五行大阵,只是一直没有发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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