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南愣了一愣,眼中现出苦涩来,但这苦涩转瞬即逝,之前眼中的迷茫之意也尽皆散去。他将自己的衣袖从胡妈妈手中抽了回来,又整理了一下衣衫,这才似笑非笑地看向老鸨:“真是稀奇,两千两在宵香院只够一个月的花用?胡妈妈莫不是还要说梳拢的银子就是那一夜的?”
胡妈妈心中一凛,自己方才见他失魂落魄的,还以为能是趁机要些银钱,哪知这庄南气势恢复得这般迅速。胡妈妈心中懊悔刚才那句话恐怕已经得罪了他,但她毕竟是见过些世面的,反应很快,只见她伸手在自己右脸上轻轻拍了两下,语气中“满是歉意”:“三少爷,您瞧我这张嘴,真是该打!今早喝了点儿马尿竟说起胡话来,你可千万别与老身计较!银钱当然够,莺姐儿也伺候得好好的,不曾短缺什么。”边说边打量庄南的神色。
庄南神色淡淡的听她讲完,对她的做张做致不置可否,只是最后递给胡妈妈一张银票,道:“胡妈妈看仔细了,这是三年的银钱,可别明天又来我这儿哭穷,我不比您老,唱念做打样样精通,还能豁得出这张老脸去。”
胡妈妈看见那张银票眼睛都发绿了,对于庄南的讽刺也不在意,她伸手从庄南手中抽出银票,板板整整地福了福身,笑道:“都听您吩咐,老身不打扰了,您忙您忙。”说完扭着肥胖的腰身退下了。
“好大的手笔!”楼上有人喝了一声彩。
庄南抬头,见是余书林。余书林趴在二楼的栏杆上,手中拿着把花生米,扔起来用嘴接着,然后对着庄南挑了挑大拇指。
若说之前,庄南是怎么也不会搭理余书林的。这人除了一副好皮囊,毫无别的长处。读书不行、弓箭无用,若安分还高看他一眼,关键是他也不安分,骰子牌九、斗鸡遛狗、青楼花酒……就没有他不擅长的。
但是今天的庄南却很想找个人一起坐一会儿,不一定要说什么,只是有人陪着坐坐,让自己从那些纷乱的思绪中脱出身来。
庄南在余书林讶异的神色中缓步走向二楼,拱了拱手:“余兄可介意小弟一坐?”
余书林摇头,看着庄南在背着大门的那把椅子上坐下,心中疑惑更甚。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庄南,却不料庄南突然道:“余兄也坐吧,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我也不与兄台弄虚作假,小弟而今心有郁结,今借兄台宝地一坐,请兄台见谅。”
不知为何,余书林眼中竟有些酸涩。他捏捏鼻头,压下来涌上来的泪水,大步走过去,坐在庄南对面的椅子上,斟了杯酒,举起来,道:“为兄先敬贤弟一杯。”说完也不等庄南反应,径自干了。喝完再斟时却被庄南按住了手。
庄南眯了眯那双水润的丹凤眼,声音平淡无波:“余兄这是作何?”
余书林洒脱一笑:“庄南,今天兄台托大叫你一声贤弟,出得这门,你装不认识我也随你。”他顿了一顿,眼眶突然就红了,使劲儿吸了下鼻子,继续道:“说实在的,为兄我纵横京城将近十五年了,这十五年下来,跟在我身后称兄道弟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但是这千八百儿的人,万八千声的哥哥弟弟,竟只有你这一声‘哥哥’是真心实意的。”他说完笑了一下,庄南看到那笑并不是苦笑,而是一种感动的笑。
余书林看出了庄南的疑惑,主动解释道:“贤弟觉得我应该难受?”
庄南点头。
余书林将酒壶顿在桌子上,手一挥,颇有几分挥斥方遒的意味:“为什么要难受?我是京城一霸,纨绔子弟,虽不曾欺男霸女但也是不务正业。而今如何都是过往的结果,罪魁祸首就是自己,又岂该怨天尤人?!”
这一番话将庄南震撼地无以复加,他细细打量了余书林一番,见此时的余书林褪去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眉目间满是坚定与自信。庄南向后撤了下椅子,缓缓起身,然后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余兄君子坦荡荡,称得上是当世难得一见的侠士。只是弟弟我有一事不解……”
余书林伸手拍了拍庄南的肩膀,笑道:“在此说话不便,请贤弟随我进去里面雅间,可好?”
二人一起进了雅间,宵香院的小厮又重新上了一桌酒席。
余书林亲自给庄南斟上酒,也没急着说,而是执了一杯酒,踱步到雅间窗口,看看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再看看远处安稳静谧的青山,他回头对庄南叹道:“天下之大,于人之渺小而言,如沧海之于一粟。”
庄南也起身过来,倚在窗框的另一边,向下看去,店铺琳琅满目、百姓绫罗绸缎、一片花团锦簇。他轻声道:“当今圣上,是个明君。”
余书林点头,脸上没有一贯的嬉皮笑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胸怀大志的严肃认真:“贤弟,终有一天,我要让这京城、让这朝廷刮目相看!”
庄南举杯与余书林碰了一下,笑道:“对此我深信不已。余兄今天已经让我刮目相看了。”
余书林哈哈一笑:“我知道贤弟好奇我今天的转变,那为兄就好好讲给你听。请贤弟坐下说话。”
两人回座。
余书林道:“现在的定远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此话一出,庄南刚举起的筷子就落了地,他下意识去捞筷子还带翻了酒杯。庄南一看也顾不上筷子和酒杯了,忙摆手道:“余兄莫要再说。交浅言深,万不可如此。”
余书林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贤弟好意为兄心领了,只是为兄今天不吐不快,这个秘密压在我心头十几年了,一直找不到人诉说。”说完叹了口气,此时面上方显出落寞与苦涩来。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浓烈的烧刀子酒噼里啪啦燃着火从喉间一路烧到了肠胃里。
庄南似乎看见了余书林眼角有什么亮光一闪而过,他迟疑着不知道应该怎么劝说。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无异于冬日惊雷。定远侯余海宠儿子在京城绝对是数一数二的。甚至有人说而今余书林之所以变成这样的纨绔就是因为余海那种无节制的宠溺。如果余书林不说,谁又能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秘辛呢?!
庄南犹豫不决间,余书林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他抹了把脸,抬头看见庄南纠结的样子,笑了一下:“你倒真是实诚,怎么不说些好听的话劝我一下,连装都装不来么。”
没想到这话一出,庄南脸色竟然白了一下。
余书林狐疑地看向庄南,试探道:“可是哪里不对?”没等庄南回答,他往庄南那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道:“菜里有毒?”
庄南先是蒙了一下,进而哭笑不得。他摇头道:“余兄真是给我留足了面子,我也领兄台好意。既然话说到这儿,今儿我也坦荡一回。”
余书林见他像是也要说什么秘辛,赶紧阻拦道:“别介,交浅言深,交浅言深!我与贤弟说那事并非想要以此探得贤弟的秘密,千万不用这么‘知恩图报’。”
庄南深深看了余书林一眼:“倒真是可惜,今天才知余兄是这般真性情之人,相见恨晚啊。”
听见这话余书林很是开怀,还没来得及把酒言欢,就听庄南继续道:“我喜欢周辰。”
☆、结拜 完璧身
余书林:“噗!”
庄南看着被余书林喷了一口的酒菜,叹道:“还换吗?又不能吃了。”
余书林拍着自己的胸口,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贤弟你真不厚道啊!你这不是知恩图报,是恩将仇报吧你!”
庄南眼中划过一抹笑意,脸上却是无辜:“没想到余兄这般大智慧之人,也会有受到惊吓之时,是我思虑不周了,请兄长见谅。”
余书林指着庄南,好久没说出话来,最后竟然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庄南,他道:“多久了?”
庄南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收了回去,低垂着眼眸,手中转着酒杯,好半天才道:“情不知所起,我发现时已是一往而深。”
余书林轻声道:“他不知道吧。”他用了陈述语气,庄南微微点了下头,道:“你这事是怎么回事?”
余书林又是一声叹息,他越过庄南看向窗外,眼神放空,似在回忆又似在确认,最后收回目光道:“说来可笑,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在我五岁时,贪玩溜进了父亲……定远侯的书房,后来玩累了在里间一张书桌下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书房外间有人说话,待我听清那人在说什么时,惊得心跳都快停止了。”
庄南将余书林的酒杯满上:“是你父……定远侯?说的就是那件事?”
余书林点头:“我只听见定远侯说,‘书林又不是我的亲生儿子’这一句,就震惊的难以自抑了。脑子里轰隆隆的,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开始留心府中的蛛丝马迹,想要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但是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仿佛那天下午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一般。直到现在,定远侯对我都还很好,如果说是他把我养废了未免有失偏颇。”
庄南:“那……你这纨绔是怎么一回事?”
余书林无奈地笑了一下:“我心虚,不知道眼前这一切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么定远侯为什么那么说;如果是假的,我的亲生父亲又是谁?定远侯夫人是我的亲生母亲吗?我是定远侯府的长子,下面还有‘嫡亲’的兄弟姐妹。这定远侯之位,虽然我没有资格也不想去争,但是装得糊涂一些总比莫名其妙丢了性命要好。”
听到这儿,庄南明白了,但也更唏嘘了。
余书林:“你打算怎么办?”
庄南不懂:“办什么?”
余书林有些吃惊了:“你不是喜欢周辰?那可是大皇子、容王殿下。你就这样浑浑噩噩的,最后能愿望成真?”
庄南没忍住也喷了:“咳咳咳……”余书林忙起身给他拍背,一阵剧烈地咳嗽之后,庄南摆手示意他不用再拍了,道:“没事儿……”他看了看桌上的饭菜,笑道:“快让小厮撤下去吧。”
待小厮收拾好饭桌,余书林又向小厮要了一壶酒,二人喝着清酒聊天。
庄南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余兄,我真没想过会有梦想成真的那一天,从来没想过。他……他是容亲王、嫡长子,很可能还是未来的太子、皇上。我和他在一起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凭白污浊了他的声名……”
余书林抿着唇看着庄南眼角滑落的泪水,心中复杂又矛盾:他很欣赏庄南的性子,坦诚真挚,作为朋友,他是真心希望他能得偿所愿的;但是事实正如庄南所说,一个未来的皇帝,如果好男风,还要和一名男子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最后余书林也没说出什么来,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庄南的肩膀,正想要安慰说“天无绝人之路”,却见庄南被他拍趴下了……
余书林楞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一边摇头一边道:“贤弟,你这样怎么能行?!这体格,啧啧啧……”
这话中的调侃和嫌弃之意尽显,庄南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他急道:“刚才我是没防备,你再拍,我肯定能撑得住!”
“哈哈哈哈……”余书林笑得更厉害了,好半天才直起腰来,对着弓着腿、张着手,摆出架势迎“拍”的庄南道:“不拍了,难不成要打你要杀你的人,还提前告诉你,等你准备好?”话说到最后语气也严厉了起来,庄南有一瞬间仿佛觉得坐在对面的不是那个纨绔,而是自家二哥。
二哥庄武也曾经试图教自己学武,但是一方面因为周辰没有学,自己又经常粘着周辰也就不想学了;另一方面是因为庄武在那之后没多久就离开京城去了边关。所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此时庄南看着余书林纤瘦的身子,奇道:“余兄,你也不壮实啊!怎么能有这么大力道?”
余书林先是起身打开门去雅间门外看了看,然后回来坐到了庄南身边,小声道:“这些年我一直偷着练武……”
余书林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得意、行为也有趣,但是庄南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如果能够确保安然无虞,余书林又怎么会需要偷偷习武保护自己呢。
余书林渐渐也不笑了,他看着庄南眼中流露出的伤感与担忧,心中一暖,突然心头升起一个念头:“贤弟,你我结拜兄弟如何?”话刚出口就有些后悔了,自己一个冒牌的侯府长子,将卫国公府的三少爷认作弟弟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庄南抚掌笑道:“好!”他看见余书林的不自信,问道:“方才还赞余兄君子坦荡荡,而今反而因为这名利地位而常戚戚了,实在让兄弟看不上眼。”
余书林恍然笑道:“贤弟言之有理!是为兄着相了,自罚一杯!”说完端起一杯酒就饮干了。
二人相视而笑。
余书林起身将桌案整理好,这才发现今天不是什么良辰吉日,所在之处也不是祠堂寺庙,桌上只有酒,没有饭菜、三牲,也没香炉、燃香。庄南也看出来了,便提议道:“兄长吩咐小厮上点儿饭菜,我去……长莺房里拿点儿燃香,写两份……”“金兰谱”三字话没说完,因为余书林正别有深意地看着他。
庄南忙摆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
余书林哈哈大笑,突然附在庄南耳边说了句:“若非今天贤弟与我说那秘辛,我还真以为贤弟身上有疾呢。”说这句的时候,余书林恍惚觉得对面“庆春时”酒楼仿佛有亮光闪过。“应该是有客人开窗子的亮光吧,毕竟庆春时酒楼的窗户都是用的琉璃窗。”余书林心下一想,也就搁下来了此事。再见庄南还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只得把话说明了些:“要不然,那长莺姑娘,怎么会还是完璧之身呢。”
庄南顿时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脸就白了。
余书林先还大笑,突然想到什么,脸色突然沉了下来:“贤弟莫慌,这不是我看出来的,虽说我称霸京城,但是还真么做过欺男霸女之事,也没那本事能看出一个女子是不是处子身。不过,一个小小的宵香院,竟然也有敢把爷爷我当枪使的,真是活腻歪了。”活说到最后已经带上了狠戾之气。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的,庄南心中惊慌更甚,他只听明白两条:“第一点是,长莺身子的事看不出来对吗?”
余书林迟疑着点头:“一般人是看不出来,除非那人是风月老手。”
庄南微微松了口气:“所以第二点,余兄你也是一般人对吗?”
余书林虽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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