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一直在那儿,不惊不扰,不急不躁。
也有砍柴晚归的,哼着山歌走在曲曲折折的小路上,乍见到两个生人,先是眼睛瞪大一分;而后注意到二人紧紧牵着的手,眼睛又瞪大一分;再瞪大一分,用来确认二人是不是的确皆为男子……三分过后,那人微笑起来,用空着的左手对着二人挑挑大拇指,继续哼着山歌与二人擦肩而过了。
愣住的反而是庄南和周辰。
二人站在路中央,如同经历过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生过场。
良久,庄南才轻声道:“阿辰,若有归隐之日,君可愿陪我来此?”
周辰轻声答:“我的荣幸。”如意村中如意人,失意人的桃源村。
可是,真的有归隐之日吗?二人静默着没有再说下去了。明天太阳升起,你会西去,我会东归。可可是!那又如何呢?正如那位樵夫的三分注视,三分过后即微笑。之于我与你,深爱九分,余下一分熬寂寞。
……
他与他,继续手牵手往上走。
夜幕四合,有些看不清脚下的路了,然而,不远处的万家灯火却显得愈发温暖明亮了。
像是跳动在路人的心上。
终有一日,会有一盏灯火,盛开为你我。
庄南在心中暗暗发誓道。
“休息一下吧。”庄南说完,扶着周辰在山坡一块大石头坐下,随后自己也坐在他身边。二人微微伸直腿,放松了肩膀,相互依偎着,静静品味这仲夏之夜的清凉微风,风中送来花草香,清新而馨甜;又有泥土的沉沉气息,安然又厚重。
谁也不曾诉别情,谁也不用问曾经。
周辰不想知道庄南喜欢自己多久了,不想知道庄南和长莺是什么关系,也不想知道他是因为什么契机而知晓自己的感情——他只想安安静静享受这一刻,身边是他就足够了。
庄南没有问周辰何时对自己动了心,没有问他与宋然有没有什么后续,也没有问关于今后他的计划筹谋中自己位于何处——他只想亲亲密密地彼此依偎,他在旁边已经足够。
或许,有朝一日,在他与他拥有无尽的日出与日暮之后,他会问他,他也会主动讲起那些挣扎的过往,但却不是现在,现在的他们只有一次日落,一次朝阳,不必叙说琐碎日常。
但是若要说现在应该说什么呢?两人竟也是不知道的,他们只晓得,无论说什么都会让时光走得飞快,不若就这样静静依偎,十指交缠,四目相对……好像能看见对方心中漾起的涟漪。
不问曾经,不求将来,惟愿此刻有此刻应有的模样。
……
人定时分,灯火渐熄。
山间的寒气渐渐侵上脚踝,两人同时打了个寒噤,又同时伸手欲解衣。待看见对方的动作后,两人又都愣住,而后莞尔一笑。庄南止住周辰解丝绦的手,笑道:“我的你会穿吗?”
周辰摇头。
庄南摊手:“我也不会。”说完起身,四下一望,随即找到白马所在的位置,也不过去,只是将右手食指一弯放在唇边,轻轻一吹,一声清亮的唿哨声响起。
周辰就看见其中一匹白马从草丛中抬起头来,左右看看,寻到庄南,踢踢踏踏往这边来了。
庄南从马背上解下一只背囊,又从里边取出一只葫芦,摇晃了一下,扭头对周辰献宝一般笑道:“阿辰猜猜里面是什么?”
周辰还沉浸在眼前这一幕中没有回神,那一刻的庄南真好看,挺直的身躯,利索的动作,尤其是方才那一回头,端的是天姿风流,闪耀的丹凤眼中,隐约可见婉转光华。听见他的问话,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答道:“袍子。”天冷——不穿对方的外衣——叫来白马——行囊里有取暖的东西——葫芦里是衣服。
庄南:……
谁家的衣袍放在酒葫芦里?
庄南拔起塞子饮了一口酒,低头,与周辰面对面,四目相对、鼻尖相抵、双唇相贴,而后轻轻哺了一口酒。
周辰怔愣着——看见庄南俯下身来了——靠近了,脸爆红——有什么东西流进了嘴里——哎哟我天!呛死了!好辣!
“咳咳咳……”周辰咳嗽起来,唬得庄南手忙脚乱地为他又是拍背又是抚胸,好一会儿才见他止住那阵子咳嗽。
余兄给我看的画册子不好用……庄南又羞又悔。
周辰看到庄南那副气咻咻的尴尬表情,顿时笑了,他伸手抚摸着庄南呃发髻,声音里满是柔和和怀念:“小南,真好,你又回来了。”他终于又见到了两年前的庄南,那么纯真、坦率,会开心,会懊恼,目中没有隐忍,面上没有疏离。
“阿辰,我一直都在。”庄南拉过周辰的手,放在自己左胸口,让他感受衣服下面那“砰砰”、“砰砰砰”乱跳的心跳,目中满是深情:“真的一直都在,只不过怕你厌恶,没有摊开给你看罢了。”
有清泪从周辰的面颊上滑落,那些过往一一从眼前划过,他的挣扎与他的痛楚,那么清晰,那么真实,然而,都值得。
周辰握住庄南的手,道:“那些个挣扎与痛苦,让我明白,你是我绝对不能失去之人。”
庄南别开头,耳根通红,但又忍不住回过头来,与他对视,小声补充道:“我也是。”
二人抵着额头,笑出声来。
……
回到石头上坐下,庄南拔出塞子,将酒葫芦递给周辰,道:“喝一些,暖和。”
周辰接住,“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把庄南看得又吃惊又着急,不停劝说道:“别喝这么急,辣嗓子……”话没说完,就被周辰堵了唇。
周辰给他渡了两口酒,这才停住,随后见他先是怔愣,继而挨着自己面颊的脸上滚烫。周辰微微侧身,借着月光,清晰可见庄南已经面红耳赤了。
像是犹嫌不够似的,周辰忽然又往庄南面上贴了贴,伸出舌头轻轻将他唇边的残酒一一舔舐了去。他做得极为缓慢却又无比郑重,好似一辈人没见过金子的人第一次见到金子要用牙咬一咬似的(这个比喻qaq)……这一下,庄南的脸已经不能看了,在夜色中红得发紫,紫得发黑,黑里还“嘶嘶”冒着热气……
“你……你怎么……太不庄重了。”庄南磕磕巴巴道。
周辰忍笑忍地几乎要肚子疼了,心道:小样儿,叫你欺负哥哥我!你以为我没看到你之前亲我时那副嘚瑟的小模样儿么?!他贴到庄南耳边,还没说话,就被他耳朵上的热气给熏了一下,周辰憋笑憋得更厉害了,感觉牙都要酸了……但周辰还是强忍住爆笑,故意吹着气调侃道:“哥哥我看过的小人书,比你听过的小人书书名都多……”
哈!怎么说也比你大六岁呢,好不好!
……
这下好了,经这么一闹,两个人都不冷了,不仅不冷,还几乎要冒汗了。
庄南一边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抗议道:“阿辰,你学坏了。”原本的周辰,是谦谦君子啊!君子会看小人书么?!
周辰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庄南虽还委屈,但是看他笑得这样开怀,也禁不住陪他笑起来。
两个人的笑声从如意村后山上飘荡开去,奔到远山,带回了远山的回声,勾勒出幸福的模样来。
……
***
一夜过去,天色终将明亮。
村子里有鸡鸣声传来,那声音划开夜幕,将金黄的阳光从四合的暮色中解放出来,天女散花般铺洒了整个如意村。
周辰和庄南站在山顶,看着太阳扒着天边爬上来,漂亮的很。
“小南,我心悦君。”周辰看着庄南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无论是从前那个‘天下第一美人’的庄南,还是红衣白马引无数美人尽折腰的庄三公子,抑或是,现在这个黑乎乎、见牙不见脸的庄县令。”
“我都爱,无论你有没有门牙。”
庄南:虽然好无奈,但是好感动……
“我心悦君,愿共白首。”庄南吻在他的额头,轻声道。
……
如意村口,他向左,他向右。
“思君令人老,愿君莫来迟。”周辰上马(借用《行行重行行》里的“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生来曾健忘,唯不忘相思。”庄南一夹马腹(借用白居易的“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随后,他西去,他东归。
☆、愚民 三人行
一年后,同泽真真正正建起来了。
重建后的同泽隐隐有大城风范,与之前的落魄和残败不可同日而语。高大的城墙、坚固的堤坝、井然有序的屋舍、漫天遍野的绿植百花……走过路过的居民和路人都不禁要驻足细看,随后被眼前的壮丽景观所吸引、震撼。
这时候的路人,再将目光转向居民时,难免带了艳羡,老百姓的善良偶尔也会掺杂上小心思,比如说,路人问那居民:“我说,这么大的镇子,人多不多啊?”如果不多,自己可以住过来捧个人场啊!
居民自豪道:“咋不多,多得很!居住的、游玩的、参观的、行商的……哎呀呀,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哎哟!你还会说成语哩!你得是你们镇上私塾的先生吧!”那路人是沙城的教书先生,此时听这居民说话有礼有节,很对自己心思,也顾不上心中那点子小心思了,惊讶道。
“俺……哦,在下可不成!咱们同泽像我这样的,多如牛毛;比我厉害的,也是数不胜数!”居民见那路人撇着嘴不以为然,瞪大双眼,提高了些声音道:“咋地?你不信?不信你进去打听一下嘛!俺们……哦,咱们!——你看,我这官话还没学好哩!——我是说啊,咱们这儿,有好多先生,教书育人,每个人都要去学的!识的字多了还能减免税负呢!”
他咂咂嘴,满是又无奈地感慨道:“要我说,庄大人真是多虑了,莫说不减税负,就是增税,能念书识字,俺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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