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纯金的。
车伞,纯金的。
车帘,销金的。
流苏,索性就是一串串金珠!
连挽车的高头大马身上的辔头都是包金的。
整副车架简直就是一坨会动的金子!
永嘉不由感慨道:“这样多的金子!她不嫌车子太沉么?”
旁边的一个书生闻言冷笑道:“义阳公主喜欢黄金和美男子是出了名的,只怕不多,哪里会嫌沉?”
永嘉眨眨眼,摆出一副孩童天真无知状问道:“她家很有钱么?”
那书生一怔,道:“天下都是她家的,当然有钱。”
永嘉奇道:“我一向只听说天下是皇帝的,怎么又是公主的?”
那书生微微一叹,道:“你还小,不明白,如今这世道,皇帝喜欢谁,这天下,就是谁的。”
凤集原本一直默默听着,听到这一句,却接口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既然都是皇帝的,他乐意给谁,旁人哪里管得着。”
那书生瞥他一眼,先是被凤集的容色惊得呆了一呆,随即哂然道:“你看着是个读书人,却如此曲解圣贤,实在是大错特错。”
凤集一笑,拱手道:“愿闻其详。”
那书生傲然道:“回去好好读诗罢。诗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分明是说同为王上子民,却有人享乐有人劳苦,世道不公,哪里是你那种解法。”
凤集长揖到地,道:“不才受教了。在下谢鸾停,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书生忙回施一礼,道:“不敢不敢,在下郑阳。”
永嘉不满地用力扭动了一下,又拿我的名字四处招摇撞骗!他听着凤集和那书生论经,越听越是气闷,再看着公主的金车越来越近,越发的香气扑鼻,不由得蠢蠢欲动。
凤集按住永嘉的头,低喝道:“永嘉!不准胡闹!”
永嘉一呆,抬头小小声问道:“不能吃么?”
凤集摸摸他头,安抚道:“稍安勿躁。”随即与那书生郑阳拱手作别:“在下这个弟弟年纪太小,道上走了半日已饿的厉害,在下须找个地方给他吃些干粮充饥,与君一别,但望后会有期。”
郑阳也道了别,看着凤集抱着永嘉牵着马,望远处河边大树下走去,心中暗暗奇道:“这人生的真好,且气质清雅,望之令人脱俗,只怕比传言中的柳凤集也不差了,长安人物,果然不同凡响。”
凤集哪知道郑阳的心思,只忙着安抚永嘉道:“待会有的你吃,别急,这马车你却不能动。”
永嘉悻悻然道:“待会的物事倘若不中吃,我早晚还是要去咬一口过瘾。”
凤集摸摸他头,笑道:“放心,保你满意。”
卢小郎君在自家别业中原本坐的好好的,此时却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揉揉鼻子,起身走到窗前。
长安城号称八水绕长安,卢家别业正在长安北郊泾河与渭河交汇处,此时阳春三月,夹岸遍地桃花,远望一片云霞似锦,娇艳烂漫,却与卢小郎君身上同样鲜艳异常的衣袍相映成趣。一人忍不住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公南今年怕是要走桃花运罢,回头我要给宜都送坛子醋来,有备无患。”
卢小郎君也不回头,懒懒道:“你还有心情笑我,子羽说话即到,顾相之死,你想好怎样和他解释了么?”
那人沉默下去,停半晌,微微叹道:“子羽,子羽。”别的,却再没说甚么。
卢小郎君对着窗外出神片刻,问道:“不叫十二郎来么?”。
“十二郎?”那人苦笑道,“他来了只怕事情更糟,子羽定已恨上我们两个,要打要骂,我受着便是,十二郎那个性子,还是算了。”
“他是顾相独子。”卢小郎君轻声道,“如今顾家上下,只剩他一个了,子羽见不到十二郎,怎肯干休?”他回到几案旁盘膝坐下,给面前那人满满倒了一盏酒,道:“别看子羽平日里性子温和,这几个人里头,他才是心最硬那个,你恶狠狠用完了他几年,转头便杀了他授业恩师,挚友王希平流放,还来个永不叙用,他肯来见你已是大幸,可别想他轻轻骂你几句就完了。”
见那人微微一怔,卢小郎君冷笑道:“你道你如今是皇帝,他就会敬你三分,给你留面子?你不想想当年他是怎样离开柳家的?父母都可以不顾,何况你这个君父?”
座上人正是李淳。他苦笑道:“是了是了,我晓得了,如今我这个位子都是你们帮忙得来的,自不会放在你们眼里。”
卢小郎君却没反驳,只是冷笑一声,也倒了一盏酒,慢吞吞吃起来。
二人相坐无言,直到门人来报,柳凤集到了。
卢小郎君起身迎到门口,李淳也站了起来。门扉微动,门帘被从人高高挑起,露出门外一人,白衣素冠,目光清朗,整个人干净通透得犹如一颗碧水明珠,正是凤集。
凤集入得门来,望着李淳伏地稽首道:“仆柳凤集,拜见陛下。”
李淳忙抢上一步,亲手去扶凤集,道:“快起来,咱俩别闹什么虚礼。”
凤集却跪在那里岿然不动,道:“君君臣臣,礼不可废。”
李淳苦笑道:“你在怪我。”
“仆不敢。”凤集答道,“仆斗胆,敢问陛下,陛下如今已是陛下,当年长安郊外与仆所定之约,可还算数?”
他如此单刀直入,李淳登时有些不知所措,卢小郎君忙打圆场,笑道:“别急着吵架,多年不见,先吃吃酒叙叙旧,完了你们再撕破脸说那些腌臜事不迟。”
这话说的不客气,李淳的脸色已有些不好,却不能发作,勉强笑道:“是啊,要杀要剐,你且起来说话。”
凤集脸色冷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天子,难道陛下竟要食言了么?”
李淳变色道:“凤集原是来兴师问罪的。你心中既早定了我有罪,又问甚么!”
“仆不敢,仆只想知道实情。”凤集伏地道,“传言卢小郎君已远赴海外,如今却好端端的坐在这里,仆已不知流言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请陛下明示!”
卢小郎君接口道:“我只是不想当官,找个借口隐居罢了。”
李淳叹道:“算了,能瞒他到几时。”他俯身捉住凤集的手臂,直视他的双眼,正色道:“在这儿,咱俩还是原先的朋友,不是君臣,你先起来,要问甚么,坐着问,我甚么也不瞒你。”
他的目光是如此坦荡,原本正当壮年,鬓角却又多了几点微霜,凤集心中微微一软,顺势便站了起来。
三人分宾主落座,卢小郎君给凤集倒了一盏酒,便轻轻关上门扉,退了出去。
李淳不等凤集问,先道:“我先解释公南这事。我娶卢家二娘子,小郎君尚主,这原是当年父皇与魏庶争位时,我和卢相约好的。没想到事到临头,公南闹死闹活要尚宜都。宜都是魏庶亲妹子,原是戴罪之身,只是念她年幼,一直没有发落罢了,卢家嫡子尚了她,却叫天下人怎么想?”他停了停,续道,“我原本不答应,他要尚哪个公主随便挑,只有宜都不成,可是卢相宠爱公南也是出了名的,竟真的来和我商量,用卢家满门矢志效忠,换公南一个自由身,最后弄来弄去,弄成他一个多情种子模样,宁可为了宜都舍家离国,白身终老。”他哼了一声,“倒显得我薄情寡恩。”
他望了一眼凤集,见他神色不动,叹了口气,道:“顾相,我原本没想杀他。”他望着藻井,微微有些出神,“父皇身子骨不好,自立我为太子,一直想提前让位给我,做个安安稳稳的太上皇将养身体,可是顾相反对,就搁置下来,后来太医说父皇再这样劳累,身子就真的撑不下去了,顾相无奈,才松口真正让我监国,谁知我接手朝政才几天,父皇就突发卒中,一病不起。顾相……”他眼圈有些红了,“顾相却说,父皇是我杀的。”
他哽咽了一下:“我是不孝,也想过父皇身体不好,盼着自己能早一天执掌大权,可是我们毕竟是父子,我已监国,又何必杀自己的亲生父亲?”他捂住自己的脸,低头闷声道,“可是顾相不听,我怎么解释,他都不听,他说,便不是你亲手杀的,其实也没甚么区别,汝不杀伯仁,伯仁因汝而死。”
凤集微微一怔:“此话何意?”
李淳嘶声道:“顾相说,父皇是被那些宦官逼死的。说他们对父皇不好,父皇心情郁结才会突然发病。”
“他说,宦官为恶,欺凌父皇,我难辞其咎。”
“他说,我不配做这个皇帝。”
李淳的双手捧着脸,指缝中竟沁出些热泪来:“我原不想杀他的,真的,是他逼我的。是他逼我,我才杀了他,不杀他,你叫我怎么办……”
凤集默然。座主这些话,分明是故意求死。
他辅佐顺宗这几年,整顿朝纲,手段凌厉,也知不少人颇有怨怼,却毫不手软,待李淳登基,只要新圣人对那些人稍假以辞色,那些人便会感恩戴德,无限拥戴这个新圣人,可是中间却偏偏多了他。他不死,李淳就没法子越过他示恩与人。
座主是在用自己的命,为新皇登基权力交替铺平了道路。
他低声道:“那……又何至于抄家?”
李淳抬起头,流过泪的双眼发红,眼泪却已干了,他黯然道:“你不知道墙倒众人推么?一说顾相议罪,顿时朝论汹汹,八大罪十大罪甚至百罪书都呈了上来,那些人落井下石,甚么丑事都推到了顾相身上……我尽力了……子羽,我真的尽力了,拼尽全力也就只有脏了我的手,全了顾相清白的名声,保下十二郎一条命而已。”
“王希平……在这当口上书,愿以身相代,换顾相不死,这封上书无异于引火烧身,连带着把顾相其他门人弟子一并牵扯了进来,一共十七个人……我记得清清楚楚,十七个人,都是青年才俊可堪大用之人,可我偏偏要罢黜他们,流放得远远的……”
“你要恨我怨我,也是应当的,当年答应你的,却做不到,自然要用这条命偿还,只是天下未定,你等我几年,待天下初定,幼子长成,之后要打要杀随你,我此刻却还不能死。”他望着凤集,“子羽,如今这个天下还需要我,只有你能帮我了。请你,帮我。”
凤集闭上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只觉胸中一片苦涩。
这个人,是自己奋力保过的那个人,是自己想尽法子送上皇位,盼着在他治下可以实现天下大同的那个人。这个人杀了他的恩师,贬黜了他的好友,可是自己,为了自己的理想,偏偏还要为他做事。
薄情寡恩,说的并不是李淳,而是他柳凤集。
在这一个瞬间,他似乎忽然明白了两百年前那个贞观贤相的心情。他手上沾满了身边人的血,可是如今是他坐在那个位子上,为了天下,就不得不尽心尽力辅佐他。
为了天下。
凤集离席,肃衣下拜,沉声道:“若陛下不忘初心,臣自当死而后已。”
李淳大喜,忙来扶他,道:“子羽国士之才,肯回来辅佐朕,天下指日可定!”他扶着凤集的手臂,似乎全无芥蒂,“这真是太好了!朕,真是欢喜!”
一字之差,前尘过往,从此,一笔勾销。
相比这边屋子里的无奈与隐忍,永嘉显得快活得有些没心没肺。卢小郎君实在是个妙人,家里处处好吃的任他抢了揣怀里不说,还答应给他几箱子金银打包带走!好在他还能在美食勾引之下保持清醒,没有当着卢小郎君的面大快朵颐,不过想着在没人处可以怎样大吃特吃,永嘉乐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卢小郎君靠着凭几,托着腮,看永嘉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四处寻摸金银器物,懒洋洋问道:“喂,你怎么不长个?”
永嘉翻了个白眼:“有甚么好问,没见过侏儒么。”
卢小郎君笑道:“宫里侏儒是有很多,可是他们的模样都有些怪里怪气,不像你长得如此均匀。”
永嘉撇嘴道:“那是你少见多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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