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仲文笑道:“从未听说柳相公爱茶,没想到竟是个中高手。”
凤集道:“非爱也,但知一二而已。”他目视刘仲文,微笑,“像这碗茶,我不懂得是哪里产的茶饼,也分辨不出是何处取来的水,只喝的出不甘人下的味道。”
刘仲文大笑,道:“柳相公的是妙人,却不知下官有没有这个荣幸,能尝尝柳相公的手艺?”
凤集不答,转手自炉子上将小银壶提起,将沸水缓缓注入刘仲文面前的茶盏中,茶末翻滚,碧绿芬芳。他放下壶举手相让,道:“刘郎请茶。”
刘仲文一怔:“这就完了?”
“这就够了。”
刘仲文注视着面前的茶盏,思索良久,摇头道:“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要的,是繁花如火,是锦绣前程,为了这一天,我已经付出了那样多,再进一步,就是完满。
他推开茶盏,自榻底掣出一个长长的匣子,打开,里面并排两柄石刀。“这是永嘉之物,留着做个纪念罢。”
凤集伸出手,拿起一柄在手中,轻轻摩挲,良久,又轻轻放了回去:“这刀子的确出自永嘉之手,不过斯人尚在,来日方长,我要这刀子何用?”
“来日方长?永嘉是妖,妖迟早是要被除去的,哪儿还有来日?”
凤集微微一笑:“你们要的,是活的蚩尤,可不是死的妖怪。”
刘仲文微微一滞,眼角扫向凤集来时那扇小门,门内的十二郎全无动静,不晓得是不是在听着这边的声音。他端起茶盏吃茶,心中思索凤集究竟猜到了多少,不留神吃了一大口,入口极苦,而且其中竟还有着淡淡的血腥气,不由得表情微变。
凤集笑道:“莫怕,没毒,不过是我先前被撞倒在地,身上手上都有脏污,少许带血的泥尘混进去而已。”
刘仲文勉强笑道:“这是何意?”
“自尘土中来,回尘土中去,刘郎苦苦挣脱的,其实便是你的根本,离开这些,你甚么都不是。”凤集淡淡道,“藤萝缠树而生,大树一旦死了,藤萝只有委顿成泥。如今陛下用你对付我,自然对你万般宠爱,一旦我死了,下一个要除去的,就是无根无基却权势滔天,而且知道他最不可告人秘密的刘仲文。”
刘仲文的脸色终于变了。
“我累了,陛下既然已对我起了猜忌之心,又对永嘉心生觊觎,朝中,我是待不下去了,但只要我活着一日,陛下就一日舍不得杀你,你要的蚩尤血,我想法子劝说永嘉给你,然后我们两个远走高飞,陛下继续做他的皇帝,你继续做你的宠臣,我们做我们的山野闲人,这样对大家都好。”
“我如何能信得过你?”刘仲文压低了声音,“蚩尤力大无穷,若是起了恶意,要危害陛下,虽千军万马,又哪里挡得住?”
凤集哂然一笑:“蚩尤固然力大无穷,这只蚩尤却听我话,不然以他的本事,若不是顾及我,你能捉得住他么?”
刘仲文又是一怔,却想起了捕捉永嘉时的情形。
永嘉赶到朱雀大街的时候,街上的人已经渐渐散开了,他循着凤集的味道一路飞奔,途中遇到亲自来报信的刘仲文,说凤集被马车撞伤,他恰巧路过,让家人把凤集先送到离这里最近的医馆延医,自己赶来告诉永嘉。永嘉没有多想,跟着刘仲文匆匆忙忙赶去他说的那家医馆,才进门,身后轰隆一声落下重逾千斤的巨石,将门口死死堵住,将他困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随即机关声响,屋顶下沉,地面上升,四面石栏同时并拢,将永嘉牢牢关在石头笼子中。
永嘉力大无穷,刘仲文是知道的,这笼子做得唯恐不结实,栏杆足有一人粗,栏杆间只露出细微的空隙,勉强能伸出一只手,永嘉此时又身体虚弱,原以为万无一失,谁知永嘉被困住后竟暴躁起来,口中发出尖锐的吼声,浑不似人声,然后身上渐渐发出红光,光芒越来越明亮,将他一个小小的身躯笼罩其中,周遭的兵士就那样眼看着石牢中的童子渐渐生出遍身麟甲峥嵘头角,从人,变成了妖怪。
兵士们发一声喊,就要四处逃散,幸有带兵的将军出手果决,纵身拦住要逃跑的兵士,杀人立威,才勉强控制住场面。但永嘉在石牢中对着一根栏杆不断冲撞,巨大的声响令人心惊胆战,眼看着那根粗大的栏杆竟然渐渐有了裂缝,刘仲文迫不得已,上前对暴怒的永嘉喝道:“柳凤集现在我的手中,要想让他活命,就乖乖的不要挣扎。”
他说这话只是权且一试,没指望一只妖怪会为了凡人放弃自由,没料到永嘉竟然立刻便安静了,身上的麟角渐渐隐去,又恢复了原先幼童模样,白白嫩嫩看起来颇为无害。“他在哪里?”
刘仲文道:“总之他在我手中,你不反抗,他就不会死。”
永嘉想了想,道:“我不反抗,不过我饿了,把蚩尤珠还我。”
“蚩尤珠?”
“就是那个黑曜石匣子,我闻得到味道,在你身上。”永嘉道,“我饿了,再不给我蚩尤珠,就饿死了。”
刘仲文退后一步,道:“你乖乖听我话,到宫里,我再给你匣子。”
永嘉撇撇嘴:“你这人会骗人,我不信你,不给我珠子也成,先给我块金子解饿,方才花了太多力气,再不吃点东西,我可不保证会不会饿的狂性大发,见甚么啃甚么。”
刘仲文既有些害怕,也有些好奇,摸摸身上,解下一枚金带钩丢进栏杆,永嘉也不客气,捡起来一口吞掉,随即倒头就睡,竟似全然没有把生死放在心上的模样。
刘仲文心中暗暗佩服,可不知道这厮只是仗着武力强大刀枪不入,天不怕地不怕而已。
便是因为如此,刘仲文才能如此顺利地将永嘉带回宫城。一念及此,刘仲文对凤集的话便信了七八分,他略一犹疑,便下了决心:“好,我带你去见永嘉。”
作者有话要说: (唐以前是茶研磨碎了之后加葱芥盐等等一股脑浇沸水成羹状喝下去,《广雅》云:“荆巴间采叶作饼,叶老者饼成,以米膏出之,欲煮茗饮,先灸,令赤色,捣末置瓷器中,以汤浇覆之,用葱、姜、橘子芼之,其饮醒酒,令人不眠。”现在还有一种擂茶,和这个做法很相近。到了唐朝,陆羽大力推广煮茶,是把茶末盐什么的丢壶里煮,流程极为讲究,有兴趣的可以去看陆羽茶经。唐代上层社会一般都是陆羽那一套,普通老百姓多半还是把茶末和其他东西混一起浇热水。文里提到的煮茶法是点茶,盛行于宋,不过唐代据说也有,至少不晚于五代,我这算是给提前用了。
越瓷是越州产的瓷,陆羽茶经中推为第一,至于吴壶纯粹是我顺口瞎扯的,为了写出来好看,别深究。)
☆、第十八章 帝王
第十八章帝王
李继恩此时正在头痛。这只妖怪看模样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幼童,可是真心刀枪不入,不光肉身刀枪不入,连耳朵一并刀枪不入,而且竟是个惫懒性子,只管躺在那里装死,随便周围人和他说甚么,一概不理。
大家此时等得不耐烦,已去歇息了,要李继恩亲自在这里看守着永嘉,勿令逃脱。李继恩心里明白,这只妖怪要起心逃走,实在是容易,只是因为凤集被擒住了,才勉强留在这里而已,自己这所谓看守,还不如说是个报信的,一旦永嘉有甚么变化,好及时通知大家。
大家起驾之后,李继恩也不再保持那个似乎已经成为习惯的微微躬身的姿势,叫人从尚食局要来几碗菜一壶酒,两个小黄门伺候着,自管自有滋有味地喝起酒来。
闻到酒香,永嘉却动了动,嗅了嗅飘来的味道,心道:“甚么破酒,这样香。”
他此时已想明白刘仲文是给他做了个局,想想之前在刘府那样肆无忌惮的吃酒,也晓得大概是那时露出了马脚,因此此时虽然馋的厉害,却不敢再讨酒吃。此时身上其实还是没甚气力,刘仲文给的那枚小小的衣带钩委实起不了多大作用,但方才已经试过,这些人却再不给自己东西吃了,所以怎么也要把蚩尤珠要回来才行。
想到蚩尤珠,他便想起那会子刚刚被困在石牢中时的情景,不晓得怎么一时情急,竟然没有蚩尤珠也变了身,现下也没觉得那次变身对自身有甚么影响,大概是要长大了,终于能偶尔变变身?他也没处问去,自己迷糊了一会,便丢去脑后不想了。
躺在地上这半天,硬邦邦冰凉凉的石头睡起来真心不舒服,更是好生怀念阿羽温柔又带着香气的怀抱,也不晓得阿羽此时怎样,那样浓的血气,他必然是受了伤,只恨自己没跟在他身边,竟叫他受了苦。
想着想着,渐渐便隐约闻到了阿羽身上的味道,这大约就是阿羽说的甚么境由心生罢,想他想得紧,竟能莫名其妙闻到阿羽的味道。永嘉再嗅了嗅,心中有些迷惑,这个味道,怎么越来越重了?
他忍不住张开眼睛,顺着细细的栏杆缝向外望,却见李继恩已经丢开酒菜站了起来,门口人影晃动,有人低声向李继恩报信,说刘相将那人带进宫,现在已经去见大家了。
李继恩一惊,这和原先说好的不一样啊?怎么会带他进宫?他无暇多想,吩咐小黄门和羽林军好生看守着永嘉,便匆匆向大明宫那边赶过去,一路小跑,等到了宫门口,刘仲文已带着凤集进去了。他一咬牙,也跟了进去。
李淳已看见顺着墙角进来的李继恩,并未在意,他更在意眼前这个在天子面前昂然站立的人。他一身白衣沾染着灰尘鲜血,还有很多地方撕破了,头上裹着厚厚的白布,沁出了血迹,分明肮脏狼狈已极,却依旧风姿翩翩,似乎即便被踩进泥土里,也还是那个如清风明月般的魏晋佳公子。
对这个人,他爱过,恨过,依仗过,提防过,仰慕过,也嫉妒过。可是无论如何,即便此时已经落入自己手中,也没法子看低这个人。
他看着凤集,二人目光相接对视片刻,李淳挥手道:“子羽留下,其他人都下去。”李继恩等人都是一呆,刘仲文的眼中已经掩盖不住嫉恨,却都不敢多说甚么,唯唯退了下去。
凤集微微一笑,道:“事到如今,陛下还敢和臣单独谈话么?”
李淳神色复杂,望着凤集半晌,道:“朕信你不会害朕。”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凤集淡淡道,“如今陛下以对臣起了杀心,臣有甚么理由不会害陛下?”
“因为子羽心怀天下。此时杀了我,天下会乱。”李淳道,“即便你手握藩镇节制之权,他们也都听你的话,你也不会反。”
凤集默然片刻,叹道:“你说得对,我不会杀你。”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臣也不会引颈就戮,陛下要逼得太紧,臣还是要反抗一下的。”
李淳恳切道:“子羽,你我君臣一场,朕一向倾慕你的才华人品,无论你说的话多么大逆不道,朕都没有责怪过你。又何必为了一个妖怪,伤了你我君臣的感情?何况不论君臣,单以你我多年的情分,你也不能眼看着我被怪病折磨到死罢。那个妖怪的血能救我,只有你能取到他的血,请你帮帮我。”
凤集看着李淳,无奈道:“陛下是从何处听来这种无稽之谈的?永嘉是妖怪没错,不过他的血并不能治病,倘若能治陛下身上的病,我怎么会隐瞒不献?”
李淳低声道:“他的血或许不能治病,却能让人长生不老,只要不死,便是病不能彻底好了,又算甚么?”他语气渐渐加快,“子羽,喝了那妖怪的血,你我都能长生。原先你不是担心我的后世子孙未必都像我,而后世的臣子也未必代代都有魏徵那样的贤臣么?只要咱两个喝了永嘉的血,这些就都不用愁了,你我君臣相得,便可给天下百姓一个长长久久的治世。这难道不是子羽一直想要的么?”
凤集微微摇头:“月盈则亏,这天下便没有长长久久的圆满。陛下想要的,以非人力所能及,即便喝一百只蚩尤的血,也做不到。而且这个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陛下如今已将天下视为自己一家之物,如此的长长久久,真的是天下人想要的么?”
李淳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好,就算是天下人的天下,总要朕来管理罢!当今之大唐,你还能找到第二个比朕更好的皇帝么!朕能经营一个治世,就能经营更大的盛世,只要给朕足够的时间!可是如今朕就要没有时间了!”他目光灼热,身体前倾,死死盯着凤集,“永嘉是个蚩尤,吃了蚩尤的心头血便能够让朕延寿百纪,子羽,你不愿意朕长生不老,可以,只要能多给朕一点时间就好,朕不想天下未定就遗憾死去!只要那只妖怪一滴血就好!子羽,你要明白朕的心意!”
“人的贪念,永远无尽无休,陛下得了第一个百年,便会希望有第二个百年。”凤集定定地望着他,“善始者繁,克终者寡。帝王的无尽长生,便是黎民的无尽灾难。陛下,您要求的,臣,做不到。”
李淳的脸色铁青,他坐回座位,重重吐出一口气,喝道:“李继恩!”
李继恩应声入内,李淳吩咐道:“把人带来。”李继恩领命而去。
过了一会,殿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殿门吱呀一声向两旁打开,只见门外石板地上,密密麻麻跪着高矮胖瘦男女老幼数十人,旁边一人拱手侍立,面上带着掩不住的兴奋。
王希平。
凤集心中一片冰凉。
是王希平。是他。
真正能置他于死地的,原来并不是他时刻提防的皇帝,而是他。
这群人里,有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姊妹,有他当年费尽心思保下的顾家旁支遗孤,有陶宣留下的母子二人,还有座师门下仅存的几个同门。
这些人,有些是天下人都晓得和他有关的,有些,则是完全的秘密,只有王希平和他少数几个人知道。可是此时,一个不落的都在这里了。
“朕再问你一遍,你答应还是不答应?你一日不答应,朕便杀一个,看着人挺多,足够子羽犹豫好些天了。”
凤集用力闭上眼睛:“这些人都与臣毫不相干,带来作甚。”
李淳冷笑道:“毫不相干?好啊。”他扫视了一下阶下众人,指着一个人,“就那个,带过来。”
羽林军从人群中揪出一个少年,推到了人前。人群骚动了一下,羽林军明晃晃的刀子下,却没人敢反抗。
李淳问道:“这人是甚么人?”
王希平躬身答道:“此人姓柳,柳凤溪,是柳家嫡支第四子。”
李淳看看那个少年,又看看凤集,道:“嗯,果然长得有几分相似。”他微笑着问那少年,“多大了?可曾启蒙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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