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不安
夜色深了,胡亥与张良都睡下了。
明日就要到大韩玄武山地界了。
细雨如丝,余子式一个人坐在船头,手撑着栏杆望着水里自己的倒影,似乎浑然不觉自己浑一身青衫已经湿透了。
水波荡漾,月光浮动,余子式盯着水中男人年轻的脸,没有说话。
船头还栖息着一只丹顶白鹤,静静陪着余子式,这只白鹤从淮水一路跟着,遥送了他们八百里水路。终于,余子式伸手轻轻摸了下白鹤洁白的羽翼,轻声道:“回去了,别送了。”
白鹤静静看了余子式一会儿,一双眼里流光溢彩。它轻轻蹭了下余子式的手,终于轻轻扇动羽翼,披着月光悠悠向远山飞去。
千山万水一孤鹤。
这群天地灵气哺育出的白鹤的确有仙气,从容清冷,偏偏又至情至性。
一线水云间,依稀可见多年前仙人青崖放鹤的模样,云海大川,蓬莱昆仑,世上再没了道门地仙黄石公,只剩下一两句江湖野樵闲话。
多耀眼的人啊,死的如此无声无息。正如那个儒士气质大秦国相,他们生前都是那么煊赫的人物啊,却又都死的那般寂寥。
余子式轻轻叹了口气,看向水中男人不老的容颜。
自己若是真的不老不死,那不是成怪物了吗?
他原先倒是没有觉得惊慌,只是遇上胡亥之后免不了又开始思索这事儿,人生生死死的都很平常,不老不死却是个大麻烦。他与寻常人一样都会受伤,受伤了也会觉得疼,也几次三番地在鬼门关走几个过场,这一切告诉余子式,他其实是会死的。
只是不老而已,像是身上的时间被锁住了,又像是这先秦岁月不是他的岁月,这种感觉非一言可以道尽。
他过去经常会做一个梦,梦见自己穿回去了,一抬头发现还是自己那个年轻的写手,只不过是做了场黄粱大梦,梦里江湖庙堂刀兵剑道精彩绝伦。到最后他也分不清这算是个美梦还是个噩梦,转念又一想,忽觉人生本就是大梦一场。
他至少活过了,在这世上走了一遭,不枉风流。
余子式闭眼躺在船上,听着船底的细细的水声,忽然觉得心中很安宁,前所未有的安宁,他想起一个人。
一个有着黑色眼睛的少年,那少年的样子忽然就从余子式的脑海里跳出来,毫无预兆,正如那冒失的少年闯进他的世界一样唐突。
轻轻皱了下眉,余子式觉得自己兴许也是有些魔怔了,被胡亥缠得紧了,竟也隐隐生出些懵懂的心思。活了两世都三十多岁的人了,竟也与十七八岁的少年一样辗转反侧,忍不住把一件本就稀里糊涂的事想了又想。
分析,反复分析;斟酌,反复斟酌;权衡,反复权衡。
这一步,他走出去很容易,可是出去之后想退回来却是千难万难,谁知道胡亥一个二十不到的孩子到底会不会变?这年纪的孩子一天一个想法,变得快着呢。胡亥是这样,那自己呢?
说不定哪天自己就死在了朝堂权势斗争中,又说不定一转眼自己忽然对人孩子失去了兴致,谁又能知道呢?世事无常着呢。
余子式正想着,忽然感觉身上多了件衣裳,他立刻睁开了眼,一抬头就看见胡亥担忧地望着自己。
“先生,你怎么了?”胡亥伸手摸了摸余子式湿透的衣裳,略带不安地问道。他早就在看着余子式了,见余子式的神色实在是太凝重,他一直没敢上前,直到看见余子式竟就是和衣淋着雨睡在了船头,这才没忍住走上前。
“没事,”余子式起身看着胡亥,“忽然想起些事儿。”
“什么事啊?”
余子式盯着胡亥看了一会儿,沉默良久,他慢慢别开了视线看向远处,“胡亥,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喜欢我?”他终于略显尴尬地将这句话问出了口,打算趁着今夜将这个萦绕在心头许久的问题摊开来与胡亥谈谈。
胡亥听了余子式的话却是轻轻笑起来,“先生,喜欢就是喜欢了,若是先生要问我喜欢先生什么。”胡亥偏过头转到余子式的眼前,与余子式别开的视线直直对上,他认真道:“先生的所有,我都很喜欢。”
无论你是罪不容诛人间豺狼,还是忠义双全坦荡君子,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余子式望着胡亥的眼神,觉得心中忽然一热,胡亥的视线太过坦然,太过直白,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全是一丝不苟的认真与坚定。余子式从未见过这样的胡亥,少年认真的样子极为摄人,气定神闲里带着一寸不让的强势,跟他记忆中怯懦的少年截然不同。
“你若是有一天觉得后悔了呢?”余子式忍不住问道。这一步走出去,你若是后悔呢?
胡亥看着余子式,觉得余子式今晚问的每一句话他都很想笑,他轻声道:“后悔什么?”
“后悔……”余子式一怔,竟是问不下去,后悔和我在一起?后悔非得和我在一起?这些话打死余子式他都不会问出口。
胡亥却是轻轻拽了下余子式的袖子,轻声笑道:“先生,无论你脑海想的是什么,我都只有一句话,不后悔,真的。”见余子式一动不动,他大着胆子伸手拿袖子一点点擦着余子式脸上的雨水,半天又觉得好笑,“怎么会后悔呢?”
静默了许久,余子式终于伸手挡住了胡亥的手,“回去睡吧,明日就到剑冢了,这一趟怕是会有些麻烦,你早点休息吧。”
胡亥却是一动没动,“先生,一起回去吧,外面下着雨呢。”
“我一个人静静,你回去吧。”余子式轻轻推了把胡亥。明日就要到玄武山地界了,剑冢那儿是什么情况,他怎么可能睡得着?张良是没心没肺惯了,胡亥则是不清楚,而他不止牵挂着魏筹心里还记着一大堆事儿,能睡得着才是奇怪了。
胡亥被余子式轻轻一推身形微微动了下,望着余子式半晌,他终于起身走回了船篷。
余子式抬手狠狠抹了把脸,闭上眼没说话。胡亥一同他说完这番话,他觉得心里似乎一下子更乱了。他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这一次却是真的有些进退两难,他不是没有决绝的手段断了胡亥的念想,只要他愿意,方法多的是。只是看着那孩子卖着乖抱着自己不放的样子,他竟是有些微微下不去手,明明知道这么下去兴许会出事,他却仍是一直犹豫不决。
余子式正闭着眼思索,忽然感觉身上的雨停了,他睁开眼看去,少年撑着把伞坐在他身边,一双眼清清亮亮,他说:“先生,我也睡不着,我们一起坐这儿说会话吧。”
“去睡。”余子式伸手推了胡亥一下。
胡亥却是直接抓着余子式的手侧身睡下了,他直接窝进了余子式的怀中,埋着头一副无赖的样子。余子式推他喊他都没反应,就是一副缠定了的架势。连带着伞都不要了。
余子式感受着怀中少年的温度,正低身伸手去捞那把伞的时候,胡亥忽然伸手扶住余子式的肩,仰头轻轻吻了上去。
轻轻掠过,浅尝辄止。
雨夜,淮水,一片沉沉的黑暗。
少年抚着余子式的脸,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先生,一切都会没事的。”
余子式一怔,连伞被风吹到淮水里都像是没看见,他低头看着胡亥,第一次诧异地发现胡亥其实能感觉到自己的不安。
是的,他的不安。
山雨欲来,玄武山剑冢一行,余子式一直隐隐觉得不安,直到这一刻,胡亥与他说:“先生,一切都会没事的。”
第五卷 一剑斩长生
第95章 剑冢
先秦以来,先秦学剑之风盛行一时,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落魄乞儿,仿佛一夜之间江湖庙堂同时掀起了习剑观剑的狂潮。
君王痴迷剑道,豢养剑士,遍寻铸剑师,冶九州精铁铸不世之剑,其中又以吴越楚三国君王尤甚,几乎所有春秋名剑都与这三国君王有些渊源。江湖上则更是如此,各国剑侠刺客的传奇被一遍遍传唱不休,那时候谁家少年不曾做过仗剑策马的风流梦?穷苦人家的孩子买不起剑,削木剑都得过几把瘾,谈起深山隐士仙人指点剑招的各种传说更是如数家珍。
一时之间,江湖上习剑的游侠儿岂止十万?
但出乎世人意料,真正始辟剑道的人,却不是个习剑的剑士。
他是个铸剑师,生平未尝学过一招剑术,家中世代都是安安分分打铁铸剑的老实人。
欧冶子,春秋最强铸剑师,没有之一。
春秋十大名剑,几乎全部经由他手铸造,他铸造的第一把剑,名唤龙渊,曾是三十年前天纵奇才的少年剑客魏筹的所佩之剑。欧冶子借浩然天地之正气,夺草木金石之气华,不问鬼神,一剑成而九州气运雷鸣。
平生除去铸剑外,欧冶子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实人,说是他一人开辟了天下剑宗,只因为这位春秋第一铸剑师告诉了后世数百年仗剑游侠一件事。
剑招之外,另有浩然境地。
自此天下剑道始辟,世上剑客入全新境地。
欧冶子之后,世上略有所成的剑士大抵分流为两批,一批拜入王侯卿相门下做了剑卿剑侍,一批仗剑周游做了自在逍遥的游侠。这倒并不是说前者不如后者,前者也分许多种,其中有不平则鸣悍然入世的剑侠,也有媚上求个乱世富贵的剑士。春秋时赵文王喜剑,豢养了三千多剑客日夜让他们在殿前击剑,每年都死上百余人,后为庄周劝止,这些死于媚上的剑士就已经算不上真正的剑道中人了。
至于后者,春秋时仗剑逍遥山水间的游侠们,他们则是来来去去的折腾,一会儿入世行侠仗义悟剑道,一会儿出世仗剑江海寄余生,在长夜般的剑道之路上摸索了不知多少年。
直到几百年前这群人中忽然横空出世一无赖少年,自称无名无姓无父无母自幼孤苦,拎着把木剑登上了当时剑侠云集的剑荡山,他一没杀人,二没撒泼,当着当年所有天下最强剑士的面,一招御剑入青冥。
少年说,他要成为天下最强的剑士,他还说,他喜欢一个名唤叶子的少女。
少年在剑荡山上当着天下剑士的面,对着十万柄长剑,许誓要教会天下游侠如何御剑。
他要率十万剑侠御剑齐下江南,去向一个名唤叶子的女子提亲。
十年后,大韩玄武山七十二峰,叶家剑冢葬剑十万。
这世上到底不可能出现十万剑侠御剑下江南的场景,甚至数百年间再无能御剑的人,但是叶家剑冢的确是剑宗起源,数百年来天下最强的剑士几乎都是出自叶家剑冢。
世上想拜师学剑的少年只要能凭着自己的天赋闯进玄武山,就是堂堂正正的叶家子弟,无论是贵胄王孙还是孤苦乞儿。
少年说,他要天下愿意学剑的游侠少年都能仗剑天涯。
叶家剑冢十万剑,赠尽天下少年人。
少年死后百年,乱世愈演愈烈,战火烧遍中原,叶家诸多心性不稳的弟子纷纷入世,连带着剑冢内部也是一片混乱,人心浮躁,叶家宗门宗主实在不愿意叶家子弟卷入所谓江湖庙堂斗争,那一代的九位叶家剑圣封锁了叶家剑冢的入口,世人再想入玄武山,只能仗剑硬闯沿途叶家剑阵,即便是进去之后,也是诸人凭本事入剑阁夺剑。
死在剑冢这条山道上的游侠少年无数,上山之路几乎成了人间修罗道,寻常少年登此道,难于登青天。
百年间,真正闯进去叶家剑冢的人不足三十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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