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了,他已经整整五年没见到过他了。
他脱下外衫小心地盖在睡着的男人身上,轻轻握住他袖中的手,声音低到几不可闻,“先生,许久不见。”
余子式受伤后警觉性低了不少,睡了大半天才隐约有醒过来的意思,半睡半醒间忽然感觉到有人在用手轻轻蹭着自己的脸,他睁开眼,却忽然怔住了,盯着面前的青年,那懵懂样子像是还未彻底从睡梦里清醒过来。
胡亥对上他的视线,缓缓笑开了。
“醒了?”他轻轻拢了下自己披在余子式身上的外衫,“这么凉的天,怎么一个人睡这儿了?”
余子式盯着胡亥看了很久很久,终于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胡亥一看见余子式脸上的笑,心中一处像是被骤然一击贯穿,连带着他的视线也灼热起来,他轻声笑道:“先生,我回来了。”
余子式点了下头,从胡亥手中将手抽出来,忍着疼相当随意地揉了下他的头发,低声道:“嗯,我知道你回来了,我看见了。”要比郑彬说得早到了三天。
余子式迎上胡亥幽深的视线,忽然很想抱一下他,却终究是收回了手,只是静静笑地看他。真的是好看,咸阳城中这么多的世家贵胄,唯独这个人好看到让他一点都转不开眼,他轻声笑道:“你别动,让我看一会儿。”
胡亥真的没再有其他的动作,倚在桌案上静静看着余子式。他原先觉得自己一定会在见到余子式的第一眼就失控。他想他,真的想他,想到午夜梦回掀开军帐,满军营的将卒全是他的样子。
最想他的时候他甚至尤为怨恨地想,重逢那天他一定什么都不说,直接扒干净这人玄黑色的朝服把人绑在床上,这次一定要做到这人在自己身下哭着求饶为止,他要逼他起誓,要一直要折腾到他什么气力都没有了,最后才紧紧抱着他将这些年所藏的心里话全都说一字一字温柔地说给他听。
胡亥原先真的这么想过,可是真正到了这一瞬,这个人就在自己的面前,触手可及,他却什么都不想做了,他就想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一直看下去,根本舍不得轻轻动他一下。
只是这么看着这人而已,他心中所得到的欢愉却远远胜过他想象,真可以说是胜却人间无数。
胡亥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轻轻摸了下余子式的脸,“脸色怎么这么差?不舒服?”
余子式伸手将胡亥的手捏住了,极轻地摇了下头,“你什么时候到的咸阳?”
“刚到。”胡亥想起他进门时一片空空荡荡的外院,问道:“他们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王平呢?”
“王平刚出去了。”余子式低头扫了眼自己的手,不着痕迹地掩去了手腕上露出来的一点纱布,“我前两天惹上些麻烦,那些下人应该是走了,或是被人带走审问也不一定。”这些年他逢年过节总是能收到别人送的奴仆女婢,甚至连胡人奴隶都有不少。这些人全都被安置在外院,这一下子全跑光了,府里的确是冷清不少。
“麻烦?”胡亥看了眼余子式的脸色,总觉得他似乎缺血色,“先生,我们进去说吧。”他伸手就去扶余子式。
余子式被胡亥扶住的手疼得下意识轻轻一颤,他伸手就扶住了桌案。
胡亥察觉到异样扫了他一眼,“先生你怎么了?”余子式还来得及将手收回去,胡亥忽然掀开他青色的袖子,入眼的一幕让他心脏骤然一缩,处理过的伤口裹着纱布,可以清晰地看见伤口上渗出来的血。胡亥抬头看向余子式,整个人忽然一怔,他记得余子式从来不焚香。
“胡亥……”
余子式刚想说句什么,胡亥却像是猛地反应过来了,他之前情之所至没察觉到余子式的异样,此时却忽然觉得那安神香的气味似乎有些异样。
有药味,似乎还掺着血腥味。
余子式没能抽回自己的手,眼睁睁看着胡亥一下子把袖子全掀开了。胡亥看着那些伤,一瞬间竟是反应不过来,他看了眼余子式,忽然伸手去拽余子式的另一只手。
“胡亥!”余子式阻止不及,袖子刷一下被掀开,右手的伤全袒露在胡亥的眼前,有些几乎能透过伤口渗出来的血清晰地辨认出鞭痕。余子式忍不住有些懊丧,看着胡亥的视线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胡亥脸色相当难看,忽然伸手去解余子式的衣带。
“别。”余子式伸出手准确地抓住了胡亥微微颤抖的手,“胡亥,冷静点。”
胡亥看了余子式一眼,“让我看一眼,先生,你松手。”那声音听着还算稳,实则尾音抖得厉害。
余子式一点点扣紧了胡亥的手,心情相当复杂。他真不想让胡亥看见他这副样子,他这一身伤跟以前胡亥折腾出来的根本不一样,胡亥再对他狠也不可能拿烧红的钉子钉穿他琵琶骨啊。
余子式还扣着胡亥的手,忽然觉得整个人一空。
胡亥伸手将他抱了起来,直接走进了屋子将他轻轻放在床上。余子式抬头看向他,胡亥忽然低头轻轻贴上自己的额头。
“先生,我就看一眼。”胡亥伸手扣上余子式的带钩,低声道。
余子式刚想说话,忽然感觉胡亥低头轻轻吻了上来。
胡亥极轻地笑了下,“忘了同你说,先生,我很想你。”
解开带钩,胡亥伸手去解余子式内衫的衣带,就这么一根简单的带子,他却由于手颤得太厉害,解了好几次都没解开。
第134章
胡亥看过了余子式的伤,坐在床边沉默了很久。
余子式看着胡亥的样子极轻地叹了口气,从衣襟里拉出和氏璧碎片琢成的玉轻轻挂在了他的脖颈上。
胡亥忽然伸手捉住余子式的手,闭眼低头,缓缓拿额头轻轻贴上余子式的手。这个人,他哪怕是气疯了都没舍得真的下重手,磕着碰着一下自己都要心疼许多天,他们居然对他动刑。胡亥沉默了很久,睁开眼,伸手摸了下余子式的头发。
胡亥没问一个字,他太了解余子式了,余子式根本不会和他说一个字。他将余子式的衣衫重新穿好,从一旁捞过被子轻轻裹在他身上,“刚在院子里睡醒了没?”
胡亥伸手抚上余子式略显苍白的脸,轻声道:“没睡醒再睡一会儿,我陪你。”
余子式看了看身上的被子,随即感觉到胡亥在把自己的手塞到被子里,他突然反手压住了胡亥的手,抬眸看向他,“冷。”冬天的被窝的确是冰冷。
胡亥所有的镇定在余子式莫名委屈的一个字下彻底溃败,他伸手扯下自己的带钩,解下中衣与内衫狠狠甩在地上,翻身躺进了被子里,他伸手极轻地抱住余子式,“还冷吗?”
温热一下子贴了上来,周身都温暖了起来,余子式抬头看了眼胡亥,一下子没忍住,觉得幼稚的同时偏偏又有些该死的难过,良久,他轻轻勾了下嘴角。
“再睡一会儿。”胡亥贴在他耳边轻声道,抱着难得温顺的男人,看着他脸上的笑,他心中一处忽然就疼得无以复加,轻轻吸了口气缓住气息,他温和道:“先生,再睡一会儿。”
余子式点了下头,闭上了眼。
均匀的呼吸声响起,胡亥低头看着窝在他怀中熟睡的男人,他望着他,一双漆黑的眼中睡意全无。
……
秦宫中,见过了嬴政,胡亥平静地告退。帝王似乎有些难得的心神不宁,连一旁的宫侍都注意到了他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宫侍暗自顺着帝王的视线看去,刚从边境回来的小公子胡亥一身玄黑,颈上系着一枚温润的白玉佩。
见过始皇后,胡亥直接转身去了掖庭,他一进门曹无臣就迎上来把话一五一十全交代清楚了,从方士一事讲到燕国前太子,从李斯讲到了三川郡,从蒙恬到华庭,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儿他都讲了一遍。
胡亥听完了,曹无臣在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一时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殿下?”
“他差点死在你这儿,这就是你刚对我说的?”胡亥忽然抬眸看向曹无臣。
曹无臣一听见胡亥的语气,背后忽然就浮了层冷汗,“殿下,赵大人这事,实在也是出乎臣下的意料。”
胡亥盯着他,冷冷开口,“看着我。”
曹无臣抬头看了眼胡亥,只一眼就懂了胡亥的意思,年轻的皇子一句狠话都没放,他却瞬间湿透了后背衣衫。
曹无臣低着头一个字都没敢说。
不得不说,宫里的人总说皇长子扶苏最像始皇帝,可曹无臣却觉得要数帝王气势,面前这位与皇帝才是真正的一脉相承。
胡亥看着他,忽然问道:“我听说昨天骊山行宫出了点事?”
曹无臣松了口气,稳住气息平静道:“今天早上的事儿,陛下在骊山行宫游览宫室,顺道绕去了阿房宫,远眺时忽然望见城中一处庭院堂皇华美,车马阵仗极大,陛下问了一句周围宫人这是谁家,据说在场无一人敢应,片刻后陛下拂袖而去。”
自从前些年六国余孽行刺未果后,始皇帝对于自身行踪隐藏极深,每日在骊山行宫里东伏西匿,不仅不与朝臣联系甚至连自己的皇子都极少见面,而早朝更是已经断了很多年了。曹无臣在蓄锐多年,也是隔了一天才收到的消息,他很奇怪这些天一直陪在余子式身边的胡亥是上哪儿收的消息。
“那些庭院与车马,是李斯的?”胡亥看了眼曹无臣。
曹无臣点了下头,轻声道了一个字,“是。”
一个臣子的宫室车马华丽至此,而帝王问身边的人那些东西是谁的,竟是无一人敢对,看样子在始皇帝的眼中,廷尉李斯在咸阳真的是快一手遮天了。曹无臣断定,不出三日,始皇帝就得派人去问赵高的情况。忽然,曹无臣眼中一亮,赵高?他蓦地抬头看向胡亥,“这是赵大人的主意?”谁都知道始皇帝有多厌恶朝臣暗探他的消息,赵高一介朝臣敢在始皇帝身边安插耳目来这一手,真是胆大手黑啊。
胡亥点了下头,“我没问过他,我直接从郑彬那儿探的消息,不过看起来像是他的手笔。”余子式从来不跟他说这些事儿,但是他又必须得知道,在郑彬身边安插耳目是他唯一的办法。
曹无臣极为赞赏这一手,由衷称叹道:“赵大人这手段的确不输廷尉啊。”赵高的确是有罪,他也没想着洗脱罪名,而是直接准确地击中了始皇的要害,权臣独大,这一子落下去兴许不够他翻盘,但是这公认的死局却是活了过来。算计始皇帝,这还是秦朝开朝始皇执政以来第一遭。
他看向胡亥,断言道:“不过三日,陛下一定会拉拢赵大人,赵大人这手笔的确是漂亮。”
“不够狠。”胡亥轻轻道了三个字,声音漠然。无论是对于手底下出卖自己的人,还是对于算计自己的人,余子式从没有真正下死手。如果当初下狠心剪除吕氏的势力,扶植自己的势力,余子式兴许就不会被吕氏门人逼到这份上,后来也不至于被李斯算计得这么狠。思及此,胡亥的眼中一点点绽出锐利。
既然你做不到,我来。
曹无臣抬头看向胡亥,年轻的皇子眼中全是清冷的杀意,那是曹无臣第一次见到胡亥眼中完全不加掩饰的杀意,浓烈得让他心中都忍不住微微一惊。
胡亥开口轻声道:“听着,赵高府中所有仆役,还有他手底下的官吏,凡是在掖庭受审的,不留活口。”
曹无臣一愣,一个活口都不留?“可是,里面兴许有赵大人的亲信。”
“我知道。”胡亥看向曹无臣,一双漆黑的眼静得渗人。刑罚为天子斧钺,其次是威慑,他要所有蠢蠢欲动的人知道,自古背叛皆血偿。
曹无臣低下头,“是,殿下。”
“还有,骊山行宫之事,经由李斯的亲信透露给他。”胡亥平静道,“记得说的隐晦些,让李斯觉得我们是皇帝身边的人,此事是皇帝在警告他。”
曹无臣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蓦地抬头看向胡亥,年轻的皇子负手而立,一身凛凛玄衣,帝王风仪。
“是,殿下。”曹无臣应下了。半晌他忍不住道:“殿下,最近宫中有句流言,要不要派人处理一下?”
“亡秦者胡也?”胡亥扭头看了眼曹无臣,“是这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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