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旧事》南城旧事分节阅读44

    “狗子,她是我兄弟,你说话客气些。”陈旺树见狗子这般对待王子墨,有些不高兴。

    “旺树兄弟,我和你说句实在话,咱们种地的与他们读书人待不到一块儿去,你也远着些,要不人家累病了,剩下的工又得你扛。”狗子不客气地说道。

    王子墨听着狗子的话,脸色极尬尴。

    去年修河堤,他们都被派去挑河泥,王子墨那小身板,哪里干得了这活,因穿得单薄些,只三日便病了,她的活计,是陈旺树帮着做的。在这群年轻力壮的庄稼人里,王子墨如同入狼群的绵羊,可不是被欺负么。

    “既然是兄弟,自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陈旺树警告地瞪了狗子一眼,便领着王子墨回了王家庄的圈子。

    “树哥,谢谢。”王子墨低声说道。

    “谢什么,咱不兴这个。”陈旺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王子墨低着头,慢慢地走着,心里如压着一块大石头一般,闷闷的。狗子那句“秀才老爷”,极其侮辱人,若真是秀才,便可免了徭役,可王子墨不是,那狗子说这话,不就是奚落王子墨看似读书人,实则手不抬,肩不能挑,废物一个。

    “别理那些臭狗屎,他们懂个屁!”陈旺树吐了一口唾沫,说道:“你是动脑子的,我们是卖力气的,看看从古至今,卖力气地能干过动脑子的?就说咱们大宋,将军打生打死,文官还不是随便抬抬嘴皮子就能把战功抹了,就说你帮着庄里卖粮,咱们这些人辛辛苦苦一整年,若没有你,咱这血汗钱早被奸商坑去了。”

    王子墨闻言,有些惊讶,没想粗汉子陈旺树,还有此见地。

    “树哥,今年我的工你不必为我扛了。”王子墨说道。

    “什么扛不扛的,咱们是兄弟,难不成我还能看你累死不成。再说,你也是快当爹的人了,你那婆娘又这般厉害,我若不把你看好了,回去准要被她戳脊梁骨。”陈旺树撇着嘴,觉得林芷岚真是头母老虎,王子墨娶了这样的媳妇,这辈子是别想抬起头了。

    “不会,岚儿看似泼辣,实则坚强,再说她对你也没什么成见,我包袱里还有她带给你的饼呢,加了猪肉的。”

    “加肉的?这败家婆娘,见天的吃肉,吃她一口肉,我这身肉还不得卖给她。小二,你婆娘这是打算让我干两个人的活?”陈旺树颤颤道,总觉得林芷岚没这么好心。

    “也许吧。”王子墨淡笑道,存心不告诉陈旺树自己会去管账,根本不用卖力气。

    “那你的饼也得给我吃,不然我亏大了,还有,若是生了闺女,得嫁我家小子。”陈旺树扯皮道。

    “饼给你,闺女不成,再说你媳妇还没找呢,哪里来的小子。”在原则性问题上,王子墨从来主意正,要是让林芷岚知道陈旺树打孩子的主意,她真的是不用回家了。

    吵吵嚷嚷,终于轮到了王家庄签领牌籍,每个人登记画押,领上一个木牌,便可上衙门准备的板车,往海塘去了。

    “你是王家庄的王子墨?”

    王子墨见一个衙役询问,便拱手说道:“正是小子。”

    “你跟我来。”衙役也不多话,直接转身走了。

    “小二,什么事?”陈旺树低声问道,有道是民不斗官,这官差找上门,准没好事。

    “等我一下,我去去便来。”王子墨却知道这是她那个从未蒙面的师兄来找她了。

    很多人目送王子墨离去,有担心的,也有兴灾乐祸的,也不知乐些什么。

    王子墨跟着衙役进了一间临时搭的棚子,见里面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房吏,心下了然,拱手弯腰行礼:“小子王子墨,见过胡工房。”

    “哟,师弟,你可是来了,叫师兄好等。”胡得来起身,亲热地走上前拉起王子墨的手,将她带进里间。

    王子墨被胡得来热情的举动弄得有些懵,虽说两人是同门,可从未见过面,王子墨还是刑荣给她信说起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师兄。实无交情,空有名份,刑荣也就带了一句话,真不明白胡得来为何待她如此亲热。

    衙门里的房吏,惯会逢高踩低,以王子墨的身份,胡得来只需随便安排个差事便成了,就是不帮忙也是正常。

    到了里间,自有衙役上了热茶,两个坐定,胡得来盈盈笑意道:“师弟不知为兄,但为兄却是早从师父那里听说过你。师父才学出众,谋略过人,可叹世事无常,怀才不遇。师父曾与我说过,你聪明好学,青出于蓝,是他到盐官县最大的收获。”

    “子墨不敢当师父夸奖,不过是年纪小,师父偏爱了。”王子墨谨慎地答道。

    “偏爱是有的,今日见你眉目清秀,面露聪颖,为兄虽只一县工房,但亦见过不少人,只一眼,为兄便知你非池中物,他日必当鲲鹏展翅,也不怪师父如此着紧你。”胡得来嘉奖之话,如潮水一般,听得王子墨越发的糊涂了。

    “师兄过誉了,子墨只是一乡间小农,只知耕作,旁的什么都不懂。”王子墨谦虚地说道。

    “师弟如此年纪,便谦逊有礼,甚好。你的事,为兄已安排妥当,到了海塘自有人照应。”胡得来说道。

    “子墨谢过师兄。”王子墨起身,恭敬行礼,这桩大事了了,她也就心安了。

    “坐吧,你我师兄弟,不必拘礼。”胡得来捋着稀疏的胡子,叹气道:“你的事不过是为兄一句话,可为兄的差事却是难办,今年这徭役,着实让为兄愁白了头。”

    王子墨见胡得来无缘无故转了话锋,不免有些好奇。徭役年年有,如胡得来这般经年工房主事,应当熟门熟路才对,怎么会觉得有难处,莫不是出了大事?

    想虽是这般想,但王子墨谨慎,没有随意接话,可胡得来却没打算糊弄过去。

    第五十六章

    王子墨由衙役领着,汇同陈旺树等人,一起坐板车向海塘而去,车上吵吵嚷嚷,陈旺树见王子墨极为沉默,不由关心问道:“小二,那胡工户寻你何事?”

    “无事。”王子墨没有心情与陈旺树闲聊,何况车上人多嘴杂,便胡乱将陈旺树打发了。

    胡得来的话,让王子墨听得云里雾里,说一半留一半,留下的还是关键的一半,她不知一个简单的徭役怎会有如此多的隐晦。

    王子墨从胡得来那里得知,皇上已决议“南狩”,并将行在定于临安府,这对于临安府的人来说,那是大大的好消息。别管这个皇上是逃来的,至少以后临安府算是皇城了,政治,经济,文化会得到大大的发展,连带着盐官县也会更加繁荣。

    不过,皇上“南狩”,定都临安,对于临安两县衙门来说,并非只有好处,这机会之中伴随着危机,若是差使办得不好,在皇上这眼皮子底下,瞒都瞒不住,所以,胡得来受到县太爷的指令,务必要把今年的海塘修整办得有声有色。

    可是,没钱呢!

    “师弟,为兄这差使不好办呢!咱们那个县太爷,是个万事不理的主,如今皇上要来了才知道着急,可钱呢,粮呢,沙石呢,工具呢,还不是全压在为兄身上。鲍县丞已让户房全力筹措,但依然杯水车薪,听户房那边说,今年的秋粮都还没收齐。”

    “为兄这回算是摊上事了,你在海塘上办差机灵些,只管进出收支做账便是,其他的事莫要理。”

    这话,啥意思?

    在海塘上干了三日,王子墨渐渐有些明白了。看着海塘边一排排极其简陋的帐篷,那是给服徭役的人住的,四面漏风,根本挡不住阴湿凌厉的海风,每顿饭,都是腐米,这些米平日就是穷苦人家都不会吃,关键还没有一顿干的。这待遇,可比去年差远了!

    这些还不是最糟糕的,王子墨虽没有干过修塘建渠,但海塘上不少中年汉子却是老手,从他们的只字片语中,王子墨也能听得五六分。

    “这沙石,都没个麻袋装着,潮水一来,不全冲跑了!”

    “还沙石呢,你看到有几块石头,全是稻杆子!”

    “这样修塘能成么?这海塘若是缺口可会死人的!”

    “我看这事悬,若是明年雨水少还好些,若是如前年那般,怕是撑不住。”

    “喂,你们几个,少说几句,不要命了!”

    “王小二,运沙石的来了,头儿喊你去验收。”一个衙役扯着嗓子喊道。

    与王子墨一同共事的,有五人,三人是工房书吏,另两人是民间的账房,同样托了关系进来的。六人分头数清了沙石数量,工房的书吏便开始登记入库,王子墨见工房的人察看过劣质沙石后,在账上记的却是上好沙石,不由看了看另几人。

    工房的人似乎都没有觉察出问题,另两人脸色却不好,但迫于身份,又或者如王子墨这般被人敲打过,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动笔记下了“上等”沙石的数量。没人说,没人敢说,身边的衙役还看着呢,王子墨心里叹气,但也不得不低头,动笔开始记起来。

    这次,陈旺树被抽调过来搬运沙石入库,他那样的身板,一次能扛五大袋,一般的壮小伙子,也能扛三四袋。王子墨算过,一般上等沙石陈旺树能扛两袋,以此推算,这次偷工减料的数量极其惊人。

    是夜,陈旺树溜达到了王子墨那边,王子墨见陈旺树来了,赶忙从火炉上将暖着的肉汤给他端过来:“树哥,累了吧,趁热吃。”

    “香,真香,你小子这日子过得可真舒坦。”海塘上的饭怎能填饱陈旺树,他接过汤碗,忙不迭吃喝起来。

    王子墨心里苦笑,她日日提心吊胆,晚上都睡不着,哪里来的舒坦日子,她觉得,还不如跟着陈旺树上海塘呢,虽然苦些累些,可总归不用担干系。

    “树哥,你们那边可还好?”王子墨见陈旺树满脸疲惫,关心地问道。

    “给官家干活,就那样。”陈旺树满不在乎地说道。

    “可曾听到什么流言?”王子墨问道。

    “流言?”陈旺树愣了愣,将肉汤一口气喝完,随意抹了把嘴,抱怨道:“不就吃住比往年差么。我连着三年都上工,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去年你也去了,虽说在运河边住得差些,但好歹五六日吃上一回肉,白米管够,时不时还能从河里捞上几条鱼打打牙祭。前年是修官道,一路修过去,沿路的乡亲送吃送穿,可自在了。今年别提了,在这鸟不打屎的地方,见天的喝西北风。”

    “还是你小子有福气,有个好师父,还有个便宜师兄,风吹不着,水淹不到,吃住和官差一样,可把狗子那小子羡慕死了。叫他瞧不起读书人,这回,抓瞎了吧。我和你说,他原本打算在海塘上收拾你呢。”

    王子墨见陈旺树东拉西扯,说不到点子上,只得放弃了。也是,一个种地的,没见过世面,心思太过简单,眼里不就是盯着几个子,几块肉么。

    陈旺树吃饱喝足,与王子墨聊了一会儿便走了。王子墨继续翻看账目,这回是她出师以来头一次独挡一面,那三个工房书吏只是做些抄些工作,另两个账房虽是老账房,不过手艺一般,也不知是否是胡得来的授意,这边的事多压在她身上。

    只是这活越干下去,王子墨心里越没底,到了第七日,县太爷领着一干衙门属官来海塘巡视了。

    常仁志似乎对工程建设并不在行,并没有看出什么问题,但他带来了一个钱谷师爷,对账目却是查得极仔细。

    王子墨看着那个师爷翻看账目,心里七上八下的,账目主要是她做的,如果出了问题,那她便是第一个倒霉的人。王子墨低着头,偷偷瞥了一眼胡得来,却没有从胡得来那里得到任何反馈。那胡得来四平八稳地站在常仁志身边,也很恭敬地垂首,脸上是一心为公无私奉献的忠臣表情,谁看了不说一个好字。

    “太爷,账目没问题。”师爷查好了良久,才起身禀报。

    王子墨闻言,算是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发现了极大的问题,自然在账目上万分用心,还好自己的本事不错,至少没有被人当场抓住。

    这事,她一直忐忑在心,特别是常仁志到来以后,王子墨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将实情禀报,只是自己的身份是胡得来的师弟,那便是胡得来的人,再有来之前胡得来的那番敲打,王子墨终是歇了揭穿的事实。王子墨觉得,就算要禀报,也得先与胡得来商量。

    常仁志浩浩荡荡而来,勉励慰问之后,又扬长而去。胡得来为了体现公忠体国,便留了下来。王子墨也算看出来了,做为工房主事的胡得来,直到徭役第七日才与县太爷一同而来,可见他对差使并没有他自己所说的那般上心。

    也许是因为账目做得很不错,到了晚间,胡得来派衙役叫了王子墨一同吃酒。

    “师弟,为兄事务繁忙,无暇照顾你,这几日在海塘上,过得可好?”一贯的亲热之中,隐隐透着几分倚重,毕竟是同门,又是个有本事的,胡得来很需要这样不说话会办事的人。

    “甚好,劳师兄惦记了。”王子墨答道。

    “这话见外了,你我本是同门,你年纪又小,何况师父嘱咐过,我怎能不好好看顾你。”胡得来满脸笑意,亲自为王子墨斟酒,说道:“来,咱们师兄弟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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