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锦衣分节阅读8

    “麒麟的麟啊。”

    最后一步踏上小岛。枝叶掩映之间只余一束孤独降下的天光。

    光晕溅落中间那个静候多时的身影,纵使褪去伪装多年的气息,也足以让我一辈子记得。

    我一步一步,稳当地走近他。他的面容渐渐变得清晰,只是那样的表情陌生如初见。卸下工整的官服而着一身不羁的江湖装扮,衣袖在微风下徐徐摇动。

    离他一丈远,我停下脚步。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从额前乱发掩映下直射而出。一把我从没见他用过的长剑插在地上,剑刃在天光照耀下辉映出雪白的光辉。

    他眯起眼,稍稍抬起下颚。我知道我一开始就处于被动地位,但我除了开口没有什么其他可以选择。

    “林风煞。”我直视他深邃的瞳孔,自嘲似的一笑,“我还应该这么叫你吗。”

    他很平静地看着我的眼眸,勾起嘴角,那样的笑容纯粹没有任何杂念,却在这种情景下显得光影陆离:“叫煞爷吧,亲切。”

    我嗤笑一声,目光移向别处,凛声道:“亲切?忤逆大明朝者,格杀勿论。这句话够亲切吧?”

    他的神色忽然一变,先是锁起眉,倏而眯眼又露出一个笑容:“弗尘,你……”

    “叫我顾大人。”

    “弗尘……”

    “叫我大人!”我几乎不受控制地脱口吼出,因为用劲太大而稍稍开始喘气。寂静的湖心岛上,自己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如洗晴天下。上方传来鸟雀拍翅飞走的声音。

    林风煞的表情并没有丝毫变化,他眯起的眼依然毫无顾忌地盯着我的脸。那一瞬间时间好像冬天的湖面一样冻结了。我坚持和他对视着,心中不安地揣测他会说什么来应对。

    “弗尘。”

    我愣了片刻,然后用手理了理头发,轻声道:“林风煞,和我做个游戏。”

    他似乎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示意我继续说。

    我解开左手上固定好的链爪,扬手丢入远处的草丛中。然后从鞘中抽出银亮的绣春刀,一挥手将其深深插入脚前的地面。抬起抓住酒坛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道:“这坛酒,你我一人饮一口,轮流来。每饮一口,要说一句真话。谁先饮完,便先出手。不说真话的,必死无疑。”

    他轻轻颔了颔首,没说什么。我掀开酒坛蜡封,陈年好酒醇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整个人都浸入了美妙的梦境。我将坛子凑到唇边,灌下满口辛辣却浓香的气息,沿着喉咙一直延伸向下几乎渗入四肢百骸。拿下酒坛,我笑了笑,将酒坛隔空扔给林风煞,缓缓道:“你知道么,这一幕我梦见过无数次,却从来没想象过是这样的光景。”

    林风煞稳当地接过酒坛,饮下一口,笑着道:“其实我很期望和你对决。哪怕第一次就是最后一次。”说罢将酒坛抛回给我。

    “我想……杀了你啊。”我抬手擦去沿嘴角淌下晶莹的酒,这个时候脑袋里已经有了稍稍发热的气息,说的话也渐渐变得不受控制,“你当我以前说过的话都是废话好了,这一次……我是真正想杀了你啊……林,风,煞。”

    我伸出舌头舔了舔酒坛的边缘,然后舐到发热干燥的嘴唇,垂下眼看着林风煞。

    接过我抛去的酒坛,林风煞就着我舔过的坛口仰头不羁地潇洒饮下,笑着露出整齐的牙,朗声说着和他的表情完全不相干悲凉的话:“我有时候真的很希望,要是我们都不是锦衣卫,你、我,还有沈不夜,都不是。如果不是这种身份的枷锁,结局说不定比现在更好吧?”

    再次接到酒坛的时候已经轻了很多,我清楚自己的酒量,但是现在我发现这些都不重要了。渴求一般地吞饮着酒。并不是为了那一次先出手的机会。那个时候的我,却是真心地希望整个世界都醉在酒中,永远,都不要醒过来。

    “以前有时候我在想啊……”嘴上说出的和心里想的已经达到没有差别的一致,“林风煞对于我来说到底算是什么呢……我有挚爱的人,我有仇恨的人。我永远都很想念在卫所里打打闹闹的日子,即使现在你我都无法再回头了。也许这便……便是世事浮沉的悲凉罢。”

    手指有些颤抖地抛出酒坛,却被林风煞稳稳地扣在掌中。他垂下头,乱发在眼前拉出一道模糊的阴影。

    许久后他笑了笑,慢慢将酒坛凑到嘴边,品味般一口一口将酒饮下。凸起的喉结轻轻上下颤动。

    不知道他是否也是醉了。他飒爽地甩开了凌乱的头发,直视着我的眼睛道:“弗尘,其实呢……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干涸的酒坛砸碎的声音溅落一地。

    碎片四散之时剑锋惊起,快如雷霆般闪至我面前。

    如雪惨白的剑影映出林风煞的脸。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我咬紧牙,侧身闪过劈头盖脸的一剑,顺势抽出绣春刀架住他接下来的剑招。挑开剑锋后斜斩反击。

    他用的剑招是我完全陌生的。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他吧,那个林风煞,那个作为锦衣卫的林风煞此刻已成幻影遥不可及。

    我从未料到林风煞的武艺如此精湛,但是我一个人的宿命,注定要我一个人去完成。

    最后的刀声,清脆如屋檐落雨。

    抽回染血的刀,归入鞘中。然而手脚却刹那间不听使唤地去扶住林风煞塌陷的肩膀。

    他慢慢地坐下在树荫中,无力的眼眸仍然有着星点一样的光芒。他抬手,抚上我的脸颊。传来让人安心的温热触感。

    血的温度。

    我想开口说什么,但是组织好的一切语言都在涌出后头之前云烟一样消散殆尽。

    滚烫的血液汩汩从林风煞颈上的伤口涌出,在草地上洇开一片殷红。

    他要死了。

    我却无法确定,那时候心中的,究竟是狂喜还是极悲。又或许到了那样的地步,什么样的感情,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的嘴角开始流出猩红的血,但是他仍然强笑着,低声道:“顾弗尘,别……别他妈以为你赢了……”

    我怔住了,他却更轻柔地用手蹭着我的脸,自顾自地说着。

    “要不是……我最后一句没说真话……你他妈……你他妈哪有那么容易……哪有那么容易杀了爷啊……”

    地痞一样轻浮的语调已经渐渐地消沉下去。

    我回过神来,世间静谧得仿佛只剩下刺眼的天光。

    燕雀划过天际,聒噪着,像是嘲讽。

    ☆、笑浮沉

    也许时间的过错就是可以让人把什么都忘了,它的副作用,却是让有些事情越想忘,反而记得越清楚。

    比如说,我在锦衣卫里的那四年。有沈不夜的那四年。为了报仇,铭记着麟杀这个名字修习武功的那四年。

    四年也许不是一个很长的时间,对于那些白发苍苍的百年老叟来讲也许不过一个转瞬,一个用只言片语就能概括过去的时间。可是这四年,对于顾弗尘来说,便是一生浮沉最集中的诠释。

    此生注定,不夜浮沉。

    我刚要大咧咧地冲进房间,忽然发现房间里有人。不止是有人,而且还在和沈不夜说话。内容我听不清楚,但是那人一开口我就明确了她是谁。

    黄旗下唯一的女人,周菲妤。

    那么晚来找沈不夜,那不就是传说中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然后我就想到了看的话本里的情节,然后我就忍不住想要骂娘。

    他妈的我知道周菲妤一小姑娘长得挺漂亮的,就这样要勾搭沈不夜也太不厚道了吧?

    我暗沉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扒在门缝边上。尽力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静下心来听他们的对话。

    看架势好像是周菲妤在求沈不夜什么事情,想到这里我心里又一阵紧揪。

    “总旗大人……”周菲妤怯怯道,居然还有那么点害羞的感觉。我怒气一冲就差提着刀杀进去了,然而却听周菲妤继续道:“总旗大人,你说我要是告诉小顾,他会怎么想呢……”

    跟我有什么关系?……妈逼了这女人是摆明了要插一脚进来啊!

    “这个么,”沈不夜依然用爱理不理的声调,平淡地没有一丝波澜,“你自己问他。”

    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面前的门板直接打开,然后我就被沈不夜像拎小鸡一样拎进了房子,拖到周菲妤面前。

    我使劲眨了眨眼睛,在这么尴尬的场面下我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挥挥手打了个很不合时宜的招呼:“嗯……好久不见。”

    周菲妤一见着我马上满脸绯红。我心里暗骂沈不夜脑子不好使啊,怎么不给人女孩子留点面子。这种事情我怎么好说啊……虽然我很愤怒。再怎么留面子我还是决定坚守最后底线,毕竟沈不夜现在几乎已融入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对他的依恋难以言表却早已镌入心神。

    “你不是有事要问么?问啊。”沈不夜点了点下巴,催促似的对周菲妤道。

    她的脸上红晕更浓,倒是显得挺可爱。她眨了眨眼,下决心一般抬头看着我的眼睛,发出的声音也许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小顾……

    “其实……其实我喜欢你。”

    哎?

    她不是想要勾搭沈不夜吗?

    “这……这种事情……”我挠了挠脸颊,“回头再说、回头再说啦,哈、哈哈……”

    尴尬地笑了几声,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回头再说么……”周菲妤有些委屈地抿了抿嘴唇,似乎能看到晶莹的水珠在她的眼眶里酝酿,不过最终还是没有落出来。她转头向沈不夜施了个礼,小声道:“谢谢您,总旗大人。”然后瞥了我一眼,跑出了房子。

    我瞟了一眼沈不夜,张着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沈不夜也没说什么,抽出锋芒雪亮的佩刀开始擦拭。我叹了口气,索性直接往床上一扑,把脸埋到枕头里。

    眼前看到的是漆黑一片,听觉却在这个时候比平常更加灵敏。身后铃铛微弱地一抖,听不见的脚步声由远到近。当我反应过来惊讶的时候,沈不夜已经趴到我背上,从后面环住我的腰,下巴抵在我肩膀上。耳边不远就是他轻柔的呼吸声。

    他这么一压我连头都难抬起来。勉强侧过半边脸,鼻尖刚好碰到沈不夜的鼻尖。我咽了口唾沫,垂下眼睛。他紧了紧环在我腰上的手臂,小声却清晰地道:“要当副使的人了,以后行为放谨慎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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