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言之屋》妄言之屋分节阅读4

    当然缺点也有。

    比如听这个话痨说话听得太专注,上课走神和走路撞到电灯柱之类的。所以后来我学会了让大脑分工。

    脑子里本来就有一个小水缸,金鱼在里头游啊游,旁边划了一块草地和一小片树林,还有路砖。草地就用来想上课的事情,金鱼在旁边说话,树林是记忆储存站。至于路砖……那是用来确保自己走路不跌倒的。

    我很笨,光是确保现实中的自己正正常常地走路,就竭尽了全力。实在没有力气管别的了,只有坐着才能思考,因为如果站着开始想一些很复杂的事情,很有可能直接平地摔。幸好,一般我在双脚无法平衡前就能清醒过来(因为脚会抖)。

    大约在十一岁上下,我开始头痛。

    并不是说在那之前就不痛,只是那时候严重到了承受不住的地步。因为头痛这种毛病不像急性阑尾炎,不会一下子发作起来,它隐隐约约不知不觉,就渗入了你的身体里。直到我复习的时候,痛得一额头敲在桌子上,我才意识到自己痛到了什么地步。

    发烧的时候就不要说了。上中学以前我就是个病秧子,平均一年进一次医院,肺炎发热最高曾经烧到华氏一百零四度,没有烧坏脑子算是运气好。

    记忆力和感受力在我身上完全不像外挂,而像是专门来折磨我的病症。发烧的时候,体验是喉咙干渴全身发热,可感觉穿的衣服是冰凉的,明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却仍然想撞墙。

    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要开始想,事情清晰得就像发生在昨天。我甚至记得发烧时用的是天蓝色床单,我像抱浮木一样抱着的枕头上,有一只小小的可爱的帆船。

    这些能力让疼痛的感觉加剧,我将现在正在发生的事和过去感受过的一切痛苦联系起来,仿佛嫌自己不够痛一样。干脆承认好了,我的脑袋混乱得连我自己都管不住。

    我很难受。

    金鱼桑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听不清楚。

    我记得我趴在桌子边缘,盯着自己的膝盖,我试着挪了一下腿,搭在鉄绿色的桌脚上。腿麻。地板上有黑色的方格线。桌子很硬,额头的那一点点疼比起头痛来却什么也算不上。我当时猜自己的额头上一定印出一条痕来了。

    即使已经到这一刻,周围的声音和触感仍旧源源不绝地从四肢百骸钻进来。楼下的情侣吵架了,男的声音很粗。靠近露台的那一户在打麻雀。好吵。好吵。好吵。我说这个世界好吵,其他人从来都不相信。——相信我的只有金鱼桑,因为只有它住在我的身体里。

    真是糟糕。

    明天就要考试了,拜托赶紧起来复习啊。

    ——所以那个问题……人类解开了自己的root会怎样,不要再乱想了,绝对很难受,绝对很难受的,我猜能和我就这个题目进行讨论的,只有脖子上整天挂着铃铛的猫。

    但是,更重要的是,我听不到金鱼桑说话了。听不到了。

    我想听见金鱼桑说话。额头上的触感,让我想起有一次,因为做错了事,跪在地板上背孝经,地砖之间花纹印在膝盖上的感觉。

    那时候它说:“这样晚上就可以做个好梦了”。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是金鱼桑将我从可怕的现实世界中拯救出来。每次其他人都不在,只要我不说,其他人就永远不会知道。只有它——

    对,我想睡得好一点。我想进入金鱼桑的世界,夕阳天空那么美,我喜欢火烧云的颜色。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能稍微放松一点。如果是那样的话,不知道普通人过的是什么日子也无所谓,不知道让脑袋放空完全不思考是什么感觉也无所谓。

    没有规则,没有条约,没有现实世界的,所有一切。这算不算是厌世?还是说我只是讨厌脑子笨到被人说智商顶多只有五十的自己……

    但是如果瞎子不曾看见过这个世界的色彩,她也就不会羡慕正常人了不是吗?

    而且,通过金鱼桑,我看见了更加美丽而宏大的世界。

    我想听见你说话。我很少要求什么,我既不明白名利的好处,也不想了解□□的奥秘,对现实的唯一期待是活着,最奢侈的盼望是一张舒服的床。

    是的,这样的想象对我来说是奢侈。因为在上下学时间会被严格计算,不能弄脏家里任何一个地方,连走路都必须放轻步伐的时候,自由就是唯一的盼望。我没有其他的**不是因为我很高尚,而是因为我连最基本的心理需求都没有满足。

    我只要继续听金鱼桑讲述她的世界就好。只要还能这样就好。

    ——但是,如果连这样的要求,都无法被满足呢?

    就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正式升上中学。比起小学,初中的课业更加繁忙,要应付的同学更多,最重要的是,那个水池终于被占用了。

    数学习题和作文题目落进了金鱼桑栖身的空间之中,害得它只能在小小的空间里转动身体。我以为完成作业就能让水池变回原来的样子,事实证明是我太天真了。即使做完作业,仍然有更多、更多、更多的功课涌进来。

    但是,金鱼桑并没有抱怨什么。

    它只是说:“欸?这就是作业啊?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一次性将它们清完呢?”然后自顾自开始了日常的唠叨。与其说是唠叨,不如说是在开脑洞。

    脑洞。上了初中才听到的词,但却非常适合用来形容我脑子里的状况。——嗯,我脑子进水进得可以养金鱼了。我少有地笑了出来。

    并不是所有人都不关心我,但别人能给予的帮助只有一点点。就算是母亲,在带我去看了几次医生之后,就不耐烦地表示:既然也不是很疼,那就干脆不要治了吧。所以,哪怕头痛已经严重到不得不撞墙的地步,我也没有说什么。

    医生偶尔会问起这件事。有一次我说头痛有八年病史的时候,医生也只是说“不是偏头痛的话,不治也无所谓”。

    ……那就这样吧。反正我对现实的期待,一直是“活着,可以看书”。看书是因为金鱼桑,它需要食粮,而活着是因为要继续听金鱼桑讲话。

    事情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我已经不记得了。

    看书。看书。看书。看书。不停不停地看,渐渐地我也就喜欢上看书了。别人给我打上了书痴的标签,但我知道自己和那些真正喜欢看书的人不同。

    我看书是为了金鱼桑。

    我看书是为了听金鱼桑讲话。

    我看书是为了能窥探金鱼桑的世界。

    所以成绩差一点,没有朋友,注意力分散也没关系。因为根本没有谁在意过。

    上了高中,我的成绩直线下滑。初中还勉强可以应付,只要稍微听听课,看一看课本,哪怕不写作业也能把成绩拉上合格线,高中就完全不行了。果然像其他人说的那样,我是废材,因为智商低所以即使在地板上跪到凌晨一点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别人突然开始关心我。

    父母会来质问我是不是交了男朋友。老师会来问我需不需要课后辅导。因为班主任开始负责任,在讲台上让班里的人不要欺负同学,其他人议论的时候也会稍微小声一点了。

    但是,已经没用了。

    我没有男朋友。我的父母连我的手机里一个电话号码都没有也不知道。

    我的成绩不是突然变差的。老师却要等到数字出来了才肯关心一下。

    这样不是就够了吗?我有按照父母的要求好好写作业,坐在补习班的第一排,也不乱交坏朋友,上课不会和别人聊天,不要求零花钱,夏季不穿短裤和凉鞋,泡澡不超过五分钟……我唯一的**,是专心地听金鱼桑讲话。

    这不花钱,不麻烦别人,你们不用到警局或者医院里找我,那么到底为什么要哭着说我堕落了。

    我不明白。

    我也知道这叫什么。每个人都有烦恼,我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小孩子嘛,都是这样的,等长大了一点,就会开始后悔自己青春期没有好好念书了。

    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

    但与此同时,我有一种预感,自己已经活不久了。

    我只是闭上眼睛,眼前已经可以看到,金鱼桑用颜色描绘出的美丽梦幻黑暗迷离的世界。永远只有夕阳的天空,大草原上红色的独角兽,巫师画下的六芒星之阵,空气温暖,带着一丝像棉花糖的甜味。

    “你看!真的太美了!”金鱼桑熟悉的声音在脑内回荡。

    我微笑着点头。

    她的声音是只有我一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

    所以我想看。

    即使这是我用生命涂上的颜色。

    在离高考还有半年的时候,我开始间歇性地失去意识。

    突然倒在地上,眼前出现各种像电子图里才会有的诡异线条,拼成不同的猎奇的画,再次睁开眼睛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多分钟。

    类似于休克,即使我并不知道真正的病名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就算死了也无所谓,死了就可以去到金鱼桑的世界了。

    我隐约有这样的想法,但同时我觉得不安。

    金鱼桑只是一直说一直说。好像说的对象不是我也没关系,好像只要还有人听金鱼桑说就好。但我没办法,我只能安慰自己,她不可能离开我。

    我能抓紧的,只有金鱼桑。

    过年的时候,父母亲带着我去亲戚家,亲戚家里有一个小女孩,大家争相递给她红包,说她乖巧,母亲抱着她,转身对我说:“她跟你小时候一样乖。”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我已经不太知道该怎么说话了,一个月说的台词,两只手数得完。我过去摸了摸小女孩的手,她穿着漂亮精致的旗袍,红色底子绣金花纹,手腕处是顺滑的白色毛绒,手和毛绒一样白。

    空气冰冷而干燥,冬季让整座城市变成结冻的荒原。

    我呵出一口气暖手,听金鱼桑讲述夏季的阳光和海滩。

    然后,我独自赶往未知的未来。

    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想不出更好的比喻。如果真的如此,我大概是掉下去连悬崖边都不打算抓的那一个。

    笔试还行,如果指的是和校内成绩对比的话。

    口试却像是悬崖上缠绕的潮湿藤曼,即使我想拼一把,也使不上力。这已经不是口齿不灵活的问题了,因为长期不说话,光是张嘴都很难。我没有朋友,而唯一和我聊天的,是金鱼桑,和金鱼桑聊天不需要开口。

    从口试试场出来的一瞬间,我就知道自己完了。

    路边有一家酒吧,我走进去,音乐和人声在喧闹。这时候,太阳穴那里又开始痛了,我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是不是只要喝酒,头就不会再疼了?

    我的内心如何,我早就不想管了。那和我不相干。我只是不想再这样呆下去了,既然幻想的感觉那么美好,那么如果身体也同时沉醉其中,应该会是至高无上的享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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