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言之屋》妄言之屋分节阅读18

    因为治疗的缘故,每天都很痛。只要试图扯到周围的肌肉,我都会觉得疼。但是母亲没有开口,所以我认为这样的痛可能就跟跌倒差不多,是可以忍受的。

    渐渐地,随着药剂和治疗的加持,笑这件事,终于变得不那么痛了。没有人知道我每天晚上都要吃药,没有人知道我得过这个病。

    学校里也交到了朋友。我发现,只要笑起来,别人就会接近你,所以我继续笑。我在用笑容换取大家的喜欢。当朋友围绕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总是会这样想。然后不知不觉,鼻子深处会觉得酸酸的,当然我会用纸巾擦去眼泪,笑着说“发生什么事了啊”。

    没有人喜欢哭。

    这是我在七岁时发现的。班里有个小姑娘,有次她被隔壁班的人欺负了。然后,回到课室,躲在自己的座位里,不停不停地哭。大家都去安慰她,可是,她哭得越来越厉害,然后,他们就都走了。

    她哭得很好看,脸没有红,肩膀一抖一抖的,但仍然没有人喜欢。

    于是我将哭列为笑的对等——亏损。只要哭了,你会亏,而没有人想吃亏,即使吃亏可能有好处。我决定,为了不损失大家的喜欢,我绝对不要哭出来。

    无论多难过都好,都要笑着说喜欢。

    一切都是等价交换。

    事情的转折,大概发生在十五年之前。学校举办了毕业营,大家一起去野外的宿舍度假。可以选择不去,也有很多不去的。但我告诉母亲我要去,因为我有朋友在那里。

    到达宿舍,大家都很兴奋。我拿着母亲嘱咐的药物和器具,拿到了门边的床位。

    第一天,第二天。捡气球、玩跳绳、抢椅子、大型七巧板。每天都玩得很开心,那时候,我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对我来说,只要有人喜欢我,那就不算亏。

    很快,第三晚就到了,第四天上午我们就要收拾行李离开这里,可以回家。我有点舍不得,其他女孩子也一样,于是我们提议在同个浴缸里洗澡。

    四个女孩子一起。我留了个心眼,没有将那些暴露病症的东西拿出去。愉快地往彼此身上泼水之后,大家匆匆地淋了下身,就回去房间里。其他女孩子上床睡觉,我也很困,突然之间在床上我想起来,自己还没吃药。

    那时候,已经很晚。

    宿舍里的灯关着。这里没有上下铺的说法,但我依然很紧张。我在黑暗中摸索到药品袋,然后小心翼翼地下床。宿舍地板很干净,冰而且冷。

    我慢慢走向浴室,手里抓着有点硬的塑料袋,直到将它捏得起了皱。

    我踮起脚尖,小心推开浴室的门。进去,将药吃完,然后拉好袋子,拿出按摩用的药水。因为要自己出来,保姆亲手教了我用法。这个保姆不是上次那个,由于母亲很挑剔,所以保姆总是换。

    我努力不发出声音,推开浴室的门。随后,我撞上了一个人。

    门开门合之间,袋子里的药水盒掉到地上去。

    是思琳。

    药水盒正面朝上。

    “……这是什么?”她问。

    我有点不好意思。“药。”

    我蹲下捡起药瓶,将它放回袋子里。

    “什么药?”她的神情完全就像电影里遇上了鬼魂的女主角。

    “呃……”我开不了口。“我、不能告诉你。”

    如果我开口的话,我就必须得告诉别人,我是个每天都在强颜欢笑的假货,我是骗子,我本来不应该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电视里都是这样演的,只要骗子被发现她在做什么事,她就会立刻失去所有——全部——

    包括母亲和大家的喜欢。如果我不笑了,就不会有人喜欢我了。不,情况是,即使我继续笑,也不会有人继续喜欢我。

    我不要那样。

    我绝对不要那样。

    这个念头,在十一岁那年,正式进入我的思考范围。我以前甚至没想过,被人发现我有病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重大的恐惧压倒了我,那天晚上,我紧紧抱着自己的药袋,差点就哭了出来。

    但并没有用,我的世界堕入黑暗。

    再次回到学校时,课室里的气氛变得更冰冷了。用‘更’并不是说它以前就很冷,而是因为我想不起来以前它有多温暖。

    是最俗套的桥段,同学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思琳的话,开始疏远我。他们不知从哪里找到了病名,课后我看见有人翻开书指着耻笑,接下来,是更恶俗的排挤和欺凌。没有校园暴力和□□,我不知该庆幸还是为自己感到悲伤。

    而正正因为我听见过更残忍的欺凌案件,我认为这还不值得哭诉。

    我衡量过哭和笑这两个表情。两者的唯一共同点是都需要理由,哭的理由如果不够怂人听闻,不会有人可怜你。当被□□还被打的女孩子和仅仅被撕了作业的人站在一起,首先被安慰的一定是前者。

    所以,按照没有人会想安慰我这个逻辑逆推下去,被剪掉一节头发,撕毁作业,没办法继续做副班长,班级本来安排好的话剧也不许上场,这些不过是不值得哭泣的小事罢了。

    既然没有人安慰我,那我就不应该悲伤,我不应该悲伤的话,那就不应该哭。

    话剧开演了。是校庆表演的节目,班里的人排练了很久。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我在内。在最后一次排练的时候,我看见思琳一个人抱着很多道具,于是我过去帮忙。我内心抱着一点点希望,是不是如果思琳原谅我,其他人就不会讨厌我?

    我失去了大家的喜欢,所以即使笑也没有人在乎。因为被人说笑起来像是怪物,所以我也就不笑了。

    思琳看着我,并没有说话。我们一人搬一半,从后台走到排练的地方。

    她开口了。

    “那个……我很抱歉。”

    她低头盯着道具,声音小小的,不留神就会错过。思琳是个爱看书的女孩子,记忆力很好,从以前开始就坐在课室角落,但我们是朋友。

    “我不是故意的,”她侧过脸,“是她们一直问我——”

    她抱着东西,手臂收紧,仿佛在掩埋愧疚。不知为何,在那一刻,我找回了自己的微笑。“没关系,我不在意。”

    思琳睁大眼,看着我。我只是歪着头继续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接着,前面有东西破空丢过来。因为看着思琳,我没有注意到。下一刻我被那件东西击中倒在地上,手里的礼花和丝带散落了一地。随之而来的,是施暴者。

    那些东西出现之快,仿佛,他们一直在等。他们在等待一场好戏。就在这时,我明白了。他们不是想要我哭或者笑,他们只是要一场足以纾解无聊的好戏而已。

    只要我演得足够精彩,就会有人喜欢我。

    是吗?是这样的吗?

    “你瞧,她又在装模作样了。”

    “还在笑什么呀,不是早就笑不出来了吗?”

    有人踢了我一脚,“喂,这家伙是不是死掉了?”

    我不应该觉得悲伤,我不应该想哭。我应该站起来,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然后继续过我平静的生活。

    但是,我好想哭。我控制不了我自己,眼泪已经流出来,让视线变得模糊。周围站着的那些人的鞋子开始模糊不清,灯光很暗,舞台那么大,在我看来却很小。

    我不要哭,我想要笑。我躺在地上,好像这样就耗光了我所有的力气。我努力咧开嘴,可是笑容仿佛撕裂了脸,好痛好痛,痛到泪水不自觉地涌出来。

    在我勉力弯起嘴角的同时,我已经泪流满面。

    “你们看,她笑不出来的啦,以前笑都只是她在骗我们而已,她是个怪物。”

    骗人?

    我为什么要骗人——

    疼痛让我失去了意识,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在礼堂的地板上,这让我知道,我并没有昏过去多久。我静静地站起来,看到思琳走近,想要说些什么,但我已经听不见这个世界里的声音。

    只有一句话在我的脑内环绕播放着:

    “你想要人喜欢你,你就必须笑。”

    这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迷宫,只有足够普通的人才找得到出口。

    十二岁那年,家里的公司破产,陷入财政危机,母亲和姐姐变卖了珠宝,可是仍然不够。然后,父亲逃逸,一个星期后被人发现坠海,身上绑着砖头嘴巴和眼睛上有胶带。

    因为母亲无暇照顾我,我被带到大姐家中。圣诞假期的某一日,有个很漂亮的姐姐上来,她看见我,然后微笑着递给我一块糖果,我也回以微笑。

    那个姐姐笑得很好看。

    “你一定要照顾好她。”

    “我会的。”

    她们站在露台上碰杯,咖啡氤氲出迷离的烟雾来。

    到了地点,我才清楚,是要我拍杂志上的广告,和别的大人在一起。每个人都对我笑,每个人的笑容都自然而温暖。

    于是我说:“姐姐,我要拍。”

    那个广告拍得那样快啊,我穿着香槟色的裙子,对一个大姐姐露出可爱的笑容。旁边有人说:小妹妹笑得真可爱。

    我再次被人称赞,这个新的世界里,不会再有人排挤我。我觉得好开心,觉得自己做的一切终于有了回报。所以,我对自己说,你一定要笑下去。

    只要有人喜欢我,那么笑就不算亏……那么,接受这个世界是这样的,也并不算太困难吧?

    「小丑走上舞台,单纯的她面对台下的鲜花和掌声的观众,开心地谢幕。」

    我就这样,又一次走了下去。那天晚上按摩的时候,脸上又开始隐隐作痛,可是我依然对着镜子,开始笑。杂志离生活十分远,但这样拍下去,我平安地度过了整个初中。交到新的朋友,成绩不错,而且在初三那年,家里的债务还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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