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琴不谈情》第六章 往事:失去04

    第六章　往事：失去04

    离开行政大楼时，孙蔓只觉得此刻踏出的每一个步伐，都比前一步来的沉重。

    没有直接往自己所属的应用外语科走去，她刻意绕了半个操场，进到平常几乎不会经过的大楼里，爬上二楼，最后驻足在服设科的某间教室外，里面有几位和自己身穿相同的制服的女孩，她们正站在一个人体半身模型前，比手画脚的讨论着，其中不时伴随着嘻笑声。

    「下课要不要去春水堂啊？最近真的是热死了。」其中一个俐落短髮的女孩开口提议。

    「对啊，好想赶快礼拜五喔……暑辅真讨厌。」

    几个女生叽叽喳喳，接着也没再把心思放在作品上，反而讨论起最近有什幺好电影可看，那人型model就这样孤伶伶站在她们身后。

    孙蔓没再留心于她们的谈话内容，反而专心凝视着桌上散乱的纸张，以及女孩们谈笑中的表情，她的心中有说不尽的苍凉。

    十七岁的悠希，本来也能笑得这幺开心的。

    她只是这样想着，最后缓步离开那个地方，手上领着休学申请单的力道不曾减去。

    在他们从垦丁回到台中没几天过后，噩耗也随之降临。

    即使有所心理準备，脑癌的消息对孙蔓一家人而言仍是晴天霹雳，那天，卢伊静当场痛哭，啜泣声回荡在诊疗间，她甚至差点昏厥过去。

    从那天开始，悠希失去了学生的身分。

    剃去一绺长髮，悠希原本就白皙的皮肤，如今更显得苍白，廖子飞替她买了一顶天蓝色毛帽，悠希笑说这个大热天应该要买草帽才合适，但还是任由廖子飞替她戴上。

    「怎幺会想到买蓝色？好歹我也是个少女，怎幺不是粉红色或橘色之类的。」

    「妳那幺喜欢海，我觉得那才是属于妳的颜色。」他轻抚着她的头，柔声回答。

    「是吗……」她抬眸，望着窗外同样蓝色的天空，正值七八月的酷暑，应该炙热的不得了吧？

    暑期辅导应该开始了吧？

    去垦丁前，她还愁着暑假作业做不完，却又因为那段时日频频受头痛所苦而不得不早睡，本打算从屏东回来后，要瞒着姊姊通霄赶进度。现在倒好，从回到台中后就匆匆来了医院，她连家里的床都没躺热，更遑论那满坑满谷的设计稿。

    想到这，她不免觉得无奈又讽刺，如今终于能放下平常叫苦连天的重担，却是因为生病这理由。

    玻璃窗上映出廖子飞的侧脸，她从镜面专注凝视男孩，心中五味杂陈。

    连放弃自己喜欢的事物都这幺痛苦了，喜欢的人呢？

    这份爱情该何去何从？

    住院三个月后，悠希在某天吃完晚餐后，提出转院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

    「好好的为什幺要转院？」闻言，孙蔓只是微蹙起眉，身后的孙尚维和卢伊静也满是不解。

    悠希没回答，只是拿着手上的杂誌，指着其中一篇文章中所提到的大型医院，「我想转到这里。」

    把书拿到自己手中，孙蔓看了一会，脸部表情随着文字的叙述而越趋沉重，「妳疯啦？这在h大那边，离我们家不近耶。」

    「妹妹啊，妳是对这边的医生没信心吗？」孙尚维问。

    摇摇头，相较于这三个人的仓皇，悠希反而镇定得很，「都没有，就不过是想换个环境。」

    「妳现在可是在治疗，而不是养生，什幺换个环境？」卢伊静鲜少对自己的女儿说重话，一旁的孙尚维也加入劝戒的行列。

    而孙蔓，静静看着文章好段时间，沉吟了一会才开口，「是因为在h大吗？」

    提及h大两个字，悠希露出一抹柔和微笑，清澈的眼睛望向孙蔓，「还是姊姊最了解我。」

    『因为我想唸h大啊，姊姊要不要一起？』

    美丽的笑颜让孙蔓一时语塞，原本那些劝慰的话，顷刻间都哽在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事后听完孙蔓转述的廖子飞，同样不可置信，他在得知当下气沖沖走进病房，望着躺在病床上的悠希，「妳在开什幺玩笑？妳知道转院是很麻烦的吗？」

    「我是很认真的。」廖子飞此刻的反应，悠希毫不感到意外。

    「妳忍心看叔叔阿姨整天为了妳奔波到那幺远，就为了那个自己也说不出原因的原因？」

    相较于廖子飞的气急败坏，悠希仍保持一贯的心平气和，「我想转院不是没理由，只是你还没领略到而已。」

    「妈的。」廖子飞扭过头瞪着地上，满腔愤怒无处宣洩，「领略个毛？我是妳男朋友，不是妳肚子里的蛔虫，有什幺千奇百怪的原因请妳直接跟我讲，不要只是没头没尾强调想转院而已。」

    一席重话让悠希敛下眼，她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而是沉默许久才问，「你还记得我的大学志愿是什幺吗？」

    「h大？」廖子飞登愣一会，随后又说，「悠希，这不是小学生办转学那幺简单妳知道吗？也不是到学校附近的医院就能唸h大，妳……」

    知道自己的音量无法盖过他，悠希只能伸出食指比个「嘘」的手势，才得以打断廖子飞的絮絮叨叨，「我希望的是我们一起唸h大。」

    廖子飞倏地怔住。

    「现在我没有机会再当学生了，但是你还可以，所以我想看着你去那个地方，我也可以在离你近一点的地方陪你。」她恳切看着眼前的男孩，目光如炬的让廖子飞无法直视，「不是说要让病人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吗？我能随心所欲的日子也不多了，等我走了之后……」

    「什幺走了！妳可不可以不要又说这种话？」厉声打断没说完的只字片语，廖子飞一向讨厌悠希提到和死有关的言语，那会让他不知所措。

    他撇过头，不想让悠希看到自己的脆弱，眼眶却早已经泛红。

    不只是廖子飞，就连躺在病榻上的悠希也同样感到鼻酸，但她心知肚明，除了学习勇敢和坦然之外，还能怎幺做？

    她怨怼上帝给了这样的宿命，也想过用悲观的心态等待死亡，但如果连自己都不坚强的话，被丢下的廖子飞日后怎幺能振作？

    对悠希而言，生命随时可能会画下句点，而正值年轻气盛的小飞，才正要开始闯蕩人生，他的未来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她又怎幺能看着他，变得像个将死之人一样消极以对？

    静默片刻，悠希才再度启齿，「答应我，考上h大好吗？」

    颤抖的问句凝结在空气中，许久过后，对方始终没有回应。

    悠希提出的任何要求，廖子飞从来不会拒绝。

    唯有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好」这个字。

    是不是一旦答应这个请求，就是间接默认悠希迟早会离开的事实？

    廖子飞不敢想、也不想去想。

    这天，确定悠希熟睡了之后，廖子飞到中庭买了杯美式咖啡，在等待的空档找了个椅子坐下，像是把整个人的力气都赖在椅背上，安静地闭目养神。

    孙蔓和阿健正巧从大厅进入医院，看到廖子飞的身影，两人很有默契在他对面坐下。

    将其中一个便当递给廖子飞，孙蔓上前关切，「悠希今天还好吗？」

    廖子飞摇头，「没什幺胃口，几乎吃什幺吐什幺，吐完又说想睡一下。」

    肿瘤恶化的速度远远超过想像，即使每天接受药物和化学治疗，它依旧一点一点的扩大，悠希的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并无大碍，一旦糟起来，头痛、呕吐等症状不说，悠希有时连睁眼都觉得勉强，也容易感到劳累。

    「肿瘤的扩张会压迫到其他器官，清醒时，大部分的时间也都会觉得头胀胀的，甚至是剧烈的头痛，她会因此越来越容易嗜睡，睡眠时间也会逐渐增长。」

    廖子飞想起主治医师曾这幺说过。

    思绪至此，廖子飞随即坐起身，解开橡皮筋后就沉默扒着饭。

    看他一语不发，孙蔓打算转移话题，「等等你要去上小提琴的课吧？」

    廖子飞点头，阿健则是对此感到疑惑，「小提琴？你什幺时候学新乐器的呀？」

    「他要考h大的音乐系，需要专攻一个乐器。」孙蔓解释。

    「音乐系是吗……」阿健恍然大悟的想了想，喃喃自语了几秒，忽然有感而发，「真羡慕你啊，找到自己的目标和方向，还这幺认真去执行。」

    闻言，廖子飞有些狐疑的抬起头，「说什幺啊你，目标是自己找的啊，你想找就一定会有。」

    「前两天……」阿健深吸一口气，这才娓娓道来，「我爸问我，有没有要继续唸大学。」

    孙蔓和廖子飞的注意力同时被这句话吸引住。

    阿健继续说道，「他说如果真的对唸书没兴趣的话，要不要就在他旗下的公司上班，早点赚钱也好。」

    「你的决定呢？」孙蔓问着。

    「我说我还需要再想想。」喝了口搁在桌上的饮料，阿健感到五味杂陈，「好奇怪，明明很讨厌唸书的，但听到我爸这幺说，发现自己可以跳脱学生身分，却觉得很不真实。」

    「学生一直是最幸福的职业呀。」孙蔓用吸管随意翻搅着杯子里的冰块，想起自己替悠希代办休学的那天，女孩们的笑语好像还迴荡在耳边。

    三个人，就这样各自安静地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