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样无害的青年(出书版)》像我这样无害的青年(出书版)分节阅读39

    下午我们埋葬了老太太,众人散去,剩下几位村中的老妇打扫垃圾遍地的战场。孩子们追着车,一直将我们送出村口,我把背包里的画笔、颜料、速写本全扔给了他们。

    离开时已经四五点,阳光依然炽烈,缺水的山林显现出焦干的状态,老吴疲惫地歪在后座,闭目着喃喃祈求:“来场好雨吧……”

    我们没回学校,半途转去了“观我居”,然后大睡了一天。“观我居”还是数天前我们离开的模样,西面的山墙只刷了半边,颜色灼人老吴说:“你们走吧。”

    核儿问:“我们不继续干活儿了?”

    老吴说:“在旁人眼里,我失去了妻子,又失去了母亲,已经是孤家寡人,再也没有亲人分享,还弄这么一个房子干什么?可是在我眼里,往后我吴观就如一阵清风倏忽来去,无牵无挂,天地自由啊!就让这房子也维持这样吧,何必计较?何必规整呢?”

    我们无言以对,老吴微微一笑说:“都走吧,我想作画了。”

    老吴送我们回了学校,他的豁达态度深深刺激了我,往后几天我都很颓然,从早到晚都躺在床上,要么埋头睡觉,要么翻看几本不知所谓的小说。我又想到自己尴尬的情感,老吴当年爱上邵丽明时,必定没有想到今日的分离,而我要比他聪明许多。

    后来我在学校里看见了白舒,他说回来拿点儿东西。这厮每年收入上百万却没有家,成天霸占着教师宿舍不放。

    白舒说:“你怎么老是满脸迷茫?迷茫那是有脑子的人才干的事儿,你何苦凑这个热闹?”

    可我确实有极大的烦恼。

    白舒说:“看到你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要不你来我庙里待几天?”

    于是我就被他拐走了。他的庙叫作灵犀寺,属于大乘佛教,离我们学校不足二十公里,位于一个风景保护区的中心地带,当然我们学校本身也处于蛮荒之地。庙里有僧众五人,修行的居士七八人,白舒这个级别属于居士,往上是沙弥,如果铁了心要受戒那就是真和尚了。

    白舒带我来,灵犀寺里几位上了年纪的居士都很高兴,尤其是食堂的那位老太太,连说年轻人一心向佛是好事儿,这年头人心坏了,都是不信佛、不信善的缘故。

    白舒说:“桃儿,别聊了去把脚洗干净,要开始坐禅了。”

    灵犀寺相当小,基本没有游客,香客也有限,是如今为数不多的清静之地,每日规定要坐五支香,每支香半小时,另外还有早课、晚课、学习课(这是他们自个儿加的,主要学点儿社科人文知识),每天早上我们四点半起床念经,六点吃早饭,吃完了坐禅、学习;中午十二点吃午饭,午饭后私人时间一小时,接着又坐禅,然后下地劳动;晚上六点晚饭,吃完了再坐禅;晚上九点熄灯睡觉。周而复始,规律得就像墙上的钟摆。

    寺里的和尚有两个是我们的校友,一个是教师,另一个是动画系的高才生,他五年前曾经捧得过国际大奖,名噪一时,后来突然消失了。这个高才生现在起了个法号叫作“怀静”,每天早上都极虔诚地将寮舍打扫得一尘不染。

    大概两天后我就爱上这里的生活了,我对白舒说想留下来当和尚,白舒说:“你没资格,硕士以上的都没资格,你回去想办法把四级过了才是硬道理。”

    我说:“白老师,我没法回去,我一回去就胡思乱想。”

    他问:“感情方面的事情吧?”

    我点头承认了。白舒说:“怎么你们都爱纠结这个,跟老吴学的吧?你怎么不学我啊?这点我比老吴境界高多了,他是有**,没功能:我是有功能,没**。”

    我说:“哦,原来老吴没功能。”

    他说:“这是你猜的,我可没说过。”

    你撇得还真够清的。

    “感情这东西,引燃、爆发、熄灭、灰烬,绝非长久之计。人应该活得像一株植物,深扎根系吸取养分,然后努力地光合作用即可,当然也要履行生殖与繁衍的使命不过人那么多,就让爱繁衍的去繁衍,不爱繁衍的落个清净吧。江上清风,松间明月,有什么比这儿更好的?”

    我觉得这厮在感情上肯定受过伤,还不是一点点。过会儿他果然说:“我是邵丽明的前夫。”

    我差点儿一跟头摔死在寺院台阶上。

    “不对,是前前夫。”他摸着下巴,,‘我刚和邵丽明结婚三个月,老吴就把她叼走了,那时候我27岁,邵丽明28岁,老吴29岁。我刚刚调来美院工作,老吴待我十分热情,鞍前马后,后来才知道他是打我老婆的主意。”

    “那你怎么不赶紧弄死他!”

    “我弄了。”白舒眯起他俊秀的眼睛微笑,“你看老吴不是没功能了吗?那是让我长年累月吓的。不过我这两年没弄,这两年我想通了,邵丽明啊,老吴啊,都是过客,该放手时且放手,才是至善。”

    说实在的,他和老吴之间的恩怨我不甚关心,加上如今邵丽明也投奔自由去了,但他的话让我有一种窥破了禅机的窃喜,没错,情情爱爱、抵死纠缠什么呢,不跳进去不就得了?虽然此人也是个六根不净的家伙,好在他比我境界高些,几句话就把我点醒了。

    至多再过一个礼拜,我就能忘记了。

    又过了几天,我接到颜小二的电话,这货真是有钱,越洋电话拿起来就打。他大笑着问:“听核儿说你去当和尚了?”

    我说:“没错,别告诉我妈。”

    他越发笑得没谱了道:“你用得着吗?不就是四级没过嘛,非这么逃避不可?哥哥这儿研究的就是应用物理,过会儿给你设计一套系统,专攻四级作弊,保准你过。”

    我说跟四级没关系,他说那就跟人有关系。

    我的心跳都漏了两拍,“你怎么知道”这句话差点儿脱口而出。他说:“我开玩笑呢,你别当真。桃三,你上回说想留学,我已经帮你问过了可行是可行,但一年的费用至少得三十万元人民币。你们家就是普通的工薪阶层吧,我记得你妈还内退了你的学费都是自己帮着饭馆、酒店画壁画挣来的。留学这事儿你必须慎重考虑一下。”

    我什么时候和他谈过留学这茬了?莫非我因为想逃离而有过此等下策?总之现在没有了我搪塞了他。

    该回去了,得去面对英语课。修行与白舒已经给了我要的答案,或许每一段朴实、平淡的生活里都有不寻常的秘密,每一颗普通、卑微的心灵都会有诗意般的时刻,每一位艺术家都会间歇地炮制出精神错乱的产物,人生没有精确,也没有必要精确,感情更是如此。

    你爱这个人,没必要让他也爱你。或者说你爱这个人,没必要就得一直爱。

    就像白舒说得那样,我想开了。

    麻友们依然忠诚地等着我,核儿刚从食堂出来,左手托一饭盒,右手拎俩开水壶,见了面就说:“哎呀,你还知道死回来?邵丽明就等着召见你呢,你多少天没做作业了?”

    暑假只剩几天,没想到邵丽明还不放弃上课,我下学期四级一定得过,再也不能落在她手上了。

    我问:“徐真人呢?”

    “真人在楼上,最近很颓废。”核儿说。

    “怎么了?”

    “他硬盘坏了,没有了苍井老师的熏陶,他的艺术生命也终止了。”

    “什么都没有了?”我问,“那咱们几个怎么办?”

    虽然最近我对苍井老师没什么兴趣。

    “放心吧,我有存货。”核儿胸有成竹地表示。他把饭盒塞在我手上,说让我帮忙拿着,这是给阿朱打的。

    “阿朱怎么了?”

    “他的脚崴了。”核儿说,“他们体育系的几个禽兽互相切磋,有个一米八七的人和阿朱抢篮板,结果落地时两个人都废了。那小子的伤也不轻,据说上厕所都得人架着。”

    听他说这番话时,我的內心十分平静,随后见到了阿朱我也十分平静,虽然阿朱的**风情让我颤抖了一下,但总体来说我还是十分平静的。

    阿朱扔了手里的平板电脑(啥时候买的?真糟蹋钱,以后谁养得起你)说:“谢天谢地,桃儿回来了,你都猜不出核儿和真人是怎么照料我的!我脚还崴着呢,核儿大爷,麻烦给我口水喝行不行?”

    核儿说:“你知道不?那些困在罗布泊的家伙都是把自个儿的尿下来喝的。”

    他转而对我说:“桃儿你看着阿朱吧,他恐怕还得躺两三天,我得赶紧去帮徐真人修电脑去,晚上给我们讲讲你的和尚生涯哦。”

    哎,你别走啊!我不想跟阿朱单独相处啊!

    阿朱什么都觉察不到,他边吃饭边说:“桃儿,把风扇开大点。真热啊,今年特别热,这都几个月没下雨了?”

    考验我的时刻来临了。

    我眼前这个人,阿朱,男,我的普通校友。他还有一年毕业,毕业后我们的生活全无交集,把握好啊桃儿,把握好,再有几天他就回自己的宿舍去了。我深吸一口气,觉得內心越发之强大,我不是一个人,我身后还站着我妈。

    “你待着吧,有事打我电话。”我严肃地对阿朱说。

    阿朱目送我出门,大喊说:“喂喂喂,桃儿!回来啊!怎么每个人都这样,给我倒杯水啊桃儿!”

    我设想自己就蹲在徐真人的宿舍,阿朱一叫唤,便过去目不斜视地把事做了,然后再回来蹲着。事实证明此事行不通,阿朱毕竟腿没折,不按他那个劲头儿就算腿折了也能拄着拐串门儿。

    第二天核儿和徐真人相约去了电脑城,宿舍里只剩我和阿朱。天气太热,我从图书馆吹空调回来,看见阿朱正趴在床上睡午觉又脱得赤条条,连条裤衩都舍不得穿,结实的臀部就这么晾着。

    我当场就疯了。

    我足足喘了五分多钟的气才爬起来,心中已经没有了斗争。

    他在激怒我。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忍耐?至少应该先下手。

    这颗星球是因为什么而运行的?草丛中的母狮专注着盯着一只角羚,猎鹰突然从高空对着兔子俯冲而下,北极熊一口咬住了探出冰孔呼吸的海豹……

    是**,是对食物的**,对名利、权力、自由等的**……

    我的后背在痉挛,我的双腿在打战,大汗淋漓,呼吸粗重,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朝阿朱扑了过去,在碰触的一瞬间,他突然翻身!然后我挨了一记肘击——我挨了一名一米九二的、体育系的肌肉发达程度排前三的、曾经练过十年散打的壮汉的肘击。

    我醒来时,四周白茫茫一片。

    阿朱、核儿和徐真人围坐在我身边,阿朱柔声说:“这是医院,你别动,好好躺着。”

    我头痛欲裂,眼前仿佛戴了老花镜,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

    “我……脸上疼,还有……怎么觉得……不太透气儿啊……”

    “废话。”核儿说,“你的鼻梁断了。”

    “哎!你别动啊!别怕,没事儿!一准儿帮你接回去!医生说了还能弄得比以前更漂亮些……你哭个什么劲啊?我的好桃儿,好哥们儿,争气点儿行不行?”

    阿朱歉疚地说:“对不起桃儿,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条件反射,以后不会了!保证不会!我、我……”

    如果不是脑袋被固定了,我一定会扭过去把他的屁股咬下来。

    算了,不用道歉阿朱,这是对我的惩罚,咱们不会有以后了,你把我彻底打醒了。佛经里说“醍醐灌顶”,我还是等着真正属于我的缘分吧。

    啧,鼻子好痛!这算是什么玩意儿!真累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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