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郊外绿蒙蒙的荒田,来到营地。总共三个骑兵营,西南北围成一个半圆,团长下榻在中间靠西的营地,确切说来,就是一座宽敞的农家大屋,左右各有厢房。柳随风一下车,就看见康出渔颠着军服的袖子,想笑又想哭似地迎上来,“五爷,您可来了!我刚带着劫生、小鞠和小司机把屋子收拾了一番,稍微能看一点了……不过想必五爷还是会不大习惯……”
柳五踩着烂湿的泥地,跨进篱笆扎成的四方院。好在院里大部分都铺了水泥,没水泥的地方也都用煤渣盖上,上面乱七八糟堆的好像是农具。柳五径直穿过院子,走进开着门的正屋。屋里光线暗着,桌椅凳子都显得乌擦擦。一片暗光里,走出康劫生和小司机,两人都卷了袖子,抓着抹布,“五爷!”“五爷!”柳随风肩膀一斜,大衣甩到椅子上,走了几步,“鞠秀山人呢?”“到别的营打招呼去了,说再找几个勤务兵来。”康出渔跟着进来道,“小鞠现在大小是个团副,正为这头衔得瑟呢!”柳五只说了一句话,“先想法保住自己的命再得瑟罢。”其余三人的脸就都有些垮。很好,正是他想看到的。
转身往东屋走,身后小司机帮他将大衣拎起来,康出渔则道:“五爷,厨房里菜不少,你怎么吃——”柳五的回答是:“你们看着办。”
屋门一关,将自己一个人阖在这农家老屋里,并不想跟外面的几个言语太多。知道这几个都不是心甘情愿来的,也就是他几乎拿枪逼着了,说了句“你们一个个硕鼠般地白吃白喝了我快两年,现在该是还我帐的时候了吧?”才无法可施地跟了他来。尤其是康出渔这个老东西,为了不来南昌,几近把撒泼打滚老泪纵横那一套轮番上演一遍,替自己求情,替儿子求情,说什么“为我们老康家留后”,拉着康劫生要一起给柳五下跪。柳随风坐在桌边,稳稳地持着筷子,仔细地去挑碗里的黄豆。黄豆跟猪脚,炖的稀烂,葱蒜诸齑也都放了,吃起来,却好像还是少了些什么,没有李沉舟做出来那种浓郁味道。心里想着下次找人问问,再做一遍,那边康出渔扯直了嗓子,隔着桌子要他放儿子一马,或者好歹让康劫生娶个小娘,让小娘怀上了再走。柳随风勺子停在嘴边,心里想到的是自己这辈子大概是不会有儿子的了。其时恰好一股穿堂风迎面扑来,直灌唐家老宅一进一进的院屋,从前院、中院,到正屋,到堂屋。柳五坐在中央,吹着这莫名的穿堂风,望着这一进进的曲幽,胸中升起淡淡的悲凉。也就那么悲凉了一下,眼一眨,低头继续喝汤,不再去想无子嗣的事。生来便是独来独往的兽;独来独往的兽又需要什么子嗣……
不顾康出渔如何苦求,只把名字给萧开雁报上去。手下这几个跟他来重庆的男丁,一个不少地,都要跟他去南昌。只可惜宋明珠莫艳霞不是男人,否则也要一起带走的。他自己是无所谓的,上南昌,上广州,上桂南,如今他还在乎上哪里麽?甚至不太确定是不是想留得命在,别人上战场估计都是希望安然返乡,柳五在这一点上是有疑问的。别人活着是能还乡,他活着是能到哪里去呢?别人是将军白发征夫泪,他好像没什么故土至亲好想。既然上战场是孑然一身,下战场也是孑然一身,那么上下战场的区别又在哪里?这么说,却不表示他愿意随意将自己的性命轻掷。死在前线,固然能得个战死沙场的美名,可他一向对得美名的兴趣不大。何况还很有可能是那样一种死法,炸弹、炮火、人群成批地倒下,他就倒在人群之中,血肉模糊、面孔烂尽地,还能有人认出他是柳五柳随风吗?就算要死,也不能作为炮灰而死,何况柳五并未打算将性命轻掷。上战场不等于放弃生命,尽管他这条命里好像已经没什么多可留恋——应该是没有的罢,虽然时不时地,他还会莫名地出会儿神,想起某个名字,想起某个人,然而还没等想清楚,就立即岔开自己,考虑起别的事。康出渔还在他耳边大声地抽泣,康劫生、鞠秀山、小司机一个个垂头丧气,莫艳霞不见人影,虽然有时上楼下楼,他会发觉她在门后窥视他——愚蠢的女人;宋明珠对此不置一词,甚至有点儿高兴——为她自己,但还是叹了口气——为其他几人,柳随风除外。柳五没说什么,只是当着她的面把全副身家钱钞装进行李,把老妈子的工钱支付了,将人辞退。宋明珠的脸色终于些微地变了起来,柳随风这才在肚里会心地笑了:这些个小婊/子,自谋出路去罢!去当情妇,当暗娼,当交际花,都跟他无关了。唐家老宅这处房,回头让人跟唐灯枝说一声,提前退租,多出几个月的钱就算了——他上次把那条土狼折腾得不轻,权当补品慰问。等几个月一到,唐灯枝过来收房,让这些个小婊/子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自己想办法去罢,凭她们的姿色不会活不下去,如何活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对两个女人早就视而不见,剩下的男丁却是牢牢盯着,不叫他们走脱。白养了这些人两年,是时候该回报了。倒不是柳随风多么看重这几人——如今他连自己都不大放心上,何况这些个东西?这些人对他而言,就是用惯了的工具,好不好用在其次,用得顺手倒是真的。他动用萧开雁的关系,戴着团长的头衔去前线,面对着无疑是一伙已然派系分明各怀心思的丘八——穿着一样的军服,不代表心都朝着一致的方向,正如表面上的权力七雄,私底下亲疏分明。天下之事,概莫能外,这一点柳五再了解不过。带着这几个东西一同前往,主要也就是为了树立自己的势力:勤务参谋交给小司机康劫生,向萧二讨了鞠秀山的团副、康出渔的军需官,这样带了过去,行事方便些。至于这几人心里做何感想,是丧气还是哭号,就不是柳随风所关心的了——谁会去关心用得顺手的工具的思想?
既不关心这些人的所思,也就无所谓跟他们做什么交流。柳五不喜欢跟人做言语上的交流,从来就不喜欢,从小就不喜欢。一定要有什么交流的话,不是互相利用,就是上床,最是简单明了,童叟无欺。除此而外,人与人之间,是否还会发展出另外的关系——那种两厢谈着话就让人感到愉快的关系,他对此没有概念,也不会表达出兴趣。如今他对什么都缺乏兴趣,对什么都无所谓,看人死去比看人活着更能叫他高兴,所以他跑前线来了。死人反而让他感到亲切,死了的东西才是再也不会出现什么变故的。一些人活着的时候,总能让他不舒服,让他生气,让他抽着吕宋烟都感觉不到生命的美,而那些人一旦死了,就好多了。死人才值得原谅,活人永远都是罪恶,是死亡叫他对那些人消了气,对那些人的情感变得稍微柔软一点,最好的例子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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