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低了下去。
“啪嗒”一声,柳五拧灭了他那一侧的床头灯,一瞬间,他看见李沉舟的脸几乎同时随着光线的黯淡而黯淡下来。他需要紧紧抿住嘴,才不至于噗哧笑出声。
“清明节我让姓秦的寡妇唱曲儿,”这么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他拉过被子,将自己仍散着水汽的脑袋团团罩了进去。
屏风后面,秦楼月手持木梳,慢慢地自上而下地梳理饰头上长长的假发。天光从一侧照来,照出个修长窈窕的身形,淡灰的影映在屏风上,映在屏风的点点仙鹤和苍苍水草之上,欲动欲静,像一首绵绵的乐府诗。刚走进门来的康劫生停下步子,隔着屏风赏望,心中的涟漪便一**推荡开来。踌躇片刻,他终于折过去,轻声唤道:“阿秦!”
秦楼月手上的动作一顿,却是没有回头,梳子的齿嵌进仿真的乌黑的发,一点点地往下去。
康劫生走近两步,颇为忐忑地,“阿秦,这次我给你作衬演许仙,我陪你一起扮戏。只愿你别再气我那回出言鲁莽,我自知我自己比不过谁,真讲论起来,也是个没甚本事的,跟我爹两个,不是要倚靠五爷,便是要附着帮主过活。我心里窝囊作急,口无遮拦,只求你能原谅——”
秦楼月不吭声地梳过一绺,又去梳一绺,手指拈着一绺的末梢,他幽幽地道:“康副官何必妄自菲薄,更何苦自降身份陪我同台供人取乐。我这般样,又哪里有资格跟康副官置气。左右不过一屈再屈,人在屋檐下,低头还是唱曲儿,不都是老爷们说了算?我至今还得体面地陪笑,已是大幸,磕头烧香都来不及……”
“你,你叫我别妄自菲薄,你这就不是菲薄自己了?”康劫生听得难受,一手攀住秦楼月的肩,更加苦恼地,“而且,你便是连劫生都不肯叫,一口一个康副官,你这是真的要跟我生分了?”
秦楼月梳子并不停地,肩膀一晃,晃去了那生发着热的掌心,“生不生分,又有什么区别?康副官也好,劫生也罢,真的很不一样麽?就像以前在戏班子里,好几个师兄师姊有着老斗,隔三差五送金赠银,有时都称六哥的,到头来又如何呢?真个跟我师姊夏樱桐那样,被老爷收进私院去,那倒是命好的了;更多的,还不是年纪一大,颜色衰败,那头便渐渐没了音讯?到那时,就算你叫六哥又怎样呢?”
康劫生一时讷言,心想阿秦这话原也是不错的。他自小生于北平,梨园纱帐里的交情耳闻目睹,知晓得颇多;那边边角角的香艳污垢之事,以香艳始,以污垢终,更是跟那茶盒里的瓜子芯仁儿似的,一抓一把。兼以有康出渔那样的一个爹,那个时候,他依稀记得……
思及前尘旧事,他的眉心不由地打了小小的结,面对秦楼月那近乎谴责的拒绝的背影,他结结巴巴地,“呐,我,我这就跟我爹去说,说我……”
“哈哈哈——”一个炸耳的大嗓在屏风另一边笑道:“小子既想娶妻生子,又想美人在怀,跟你那水老鸦似的爹一般没用!这辈子就这样了,还是给我乖乖退下,将美人拱手让我。放心,我可是要将美人当正房夫人娶回去,发了军饷全数交美人手里,被美人管头管脚好不自在,嘻嘻……”
便是那孟东来,两手满抓了礼盒,扬着摩丝梳抹的脑袋,大踏步过来。一近前,飘起一阵香风,乃是由美国驻军那儿淘来的香水儿,泼了半身,非常满意地,打扮一番,提了礼物跑来北教场寻美人。当然,他没忘记上回李沉舟让他不要再露面的事,为此他不痛快了好久。可是那李爷明里是团座的相好,暗里又三两招便能将他抡回老爷爷家,他堵着一肚子硬气,盲肠几乎要爆炸。只好揪着自家髭须解闷儿,不想没多久,倒是团座主动来问他:“孟营长这些日看起来很忙?对我那里花妖般的秦老板都失了兴致了?”
两句问话,把孟东来问得惊喜交加,“那那那那……那我可以没事儿上您那儿请个安?”舌头激动得打颤,行话叫境遇性口吃。
团座就云淡风轻地笑,“来不来随你,不过依我看,你要是再不出现,那秦老板估计很快就要姓康了。”大衣摆悠悠地走过去,心里知道,此话一出,北教场那园子里将越发的鸡飞狗跳,那个**的眉头也将越发的折皱——多么美好的春天。
于是孟东来如约而至,不约也至,回回给柳随风带来各类礼品,夹在腋下;也给他的秦美人带礼物,拎在手里。从进门开始,边走边张望,生怕碰着李沉舟,被喝问,或者直接被打。一步三望,来到正屋,只有柳五在;奇怪的是,最近这好几次,都是只有团座一个人在。那个好生厉害的李爷呢?虽有疑问,却也放松了心肠,又一次将那小鬼朝觐大佛的戏码上演一遍,团座看去心情不坏。尤其是今个儿,收了礼物后,柳五居然相邀他清明节过来北教场,听他秦美人亲演的《白蛇传》,“你还没见过你那美人台上的风采罢?”笑吟吟地,大佛向他施恩。他能说什么呢?唯有纳首拜谢。
康劫生见是他,很感威胁地挡在秦楼月前面,“孟营长如何又在北教场乱蹿?你是没见着后园的李爷罢?”
孟营长脸色一沉,嘿嘿两声,“小白脸儿又想拿李爷来压人?有本事你将我撂倒了,我再不来跟你争美人!否则——你还是等着你爹那只水老鸦随便塞个娘们儿给你,只为他好早点抱上胖孙孙的好!”
康劫生心里一梗,气先弱了,已被孟东来抢到屏风里。他学着电影里谈情说爱的做派,向着秦楼月微微欠身,手上的礼物递过去,“秦老板,早前多有冒犯,东来携礼赔罪!从今天开始,我要认真地正式地追求秦老板,追求我未来的夫人秦老板!”直起腰来,咧着嘴又道:“秦老板,东来是个粗人,这两句话,临时跟营里留过洋的参谋学的,学得不好,你别笑话。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满脑子都是你的影子,飘过来飘过去,还有香气。我不管吃饭做事,都迷迷糊糊,我受不了了,要把这香气留住,留到身体里去。我便来找你,来追求你,要告诉你,我是真心爱你……”
“嚯嗒”两下,秦楼月从另一侧折叠了屏风,开了道口,带着饰头和梳,直向门口而去。
康劫生心里一缓,心道阿秦待我跟待这畜,毕竟是不一样的。嘴里不由自主地露了得意,“瞧你这污言秽语!”腰上立时被孟东来踹了一脚,“小白脸给我滚蛋!”
大步一迈,追着秦楼月,“阿秦,秦老板,阿秦,我,我字字真心……”
追到走廊外边,堪堪要追上,那头一个娇滴滴的声线道:“阿秦,师哥,康爷爷刚替你寻了件戏服,要你来试试——”
则是那小妮子颠着小碎步到了,小脸儿生花地,见着了师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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