锤下现在只是一条不成形状的铁块。然而无论是院内还是院外的人,都知道那将是一把刀。
它不像是要被锻造出来,千淬百炼,而像是藏在那块铁里,是一个已经无需雕琢的成品,单等人去掉外表的赘饰,完好无损的被发现。
……会那么容易的被发现吗?
苦闷的打铁声一直不曾停止。住在巷子周围的人们,入睡前听到的是这打铁声。早上睁开眼,第一个听到的还是这声音。这声音似乎根本没有停止的时候。长此以往,如果这声音有一天消失,可能邻居们的生活节奏还要陷入混乱。
但是并没有人真的去提出抗议。大家经过时候往往还要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已经十二年了!”他们说。
十二年的沉寂之后,又再度响起的打铁声。不知疲倦,从无休止,使人不由得怀疑门内以一种机械的节奏挥动铁锤的,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幽灵?
千盛意靠在一张铺了狼皮褥子的宽大椅子里,身上裹着狐裘,手里还捧着一个散发出炭火清香的手炉。他面前放着一张矮几,茶吊正在扑扑的冒出热气。
还未到立冬之日,天气已经很冷,不过他这幅架势还是过于夸张了些,让人不由替他担忧起数九寒天他要怎么办。但这也情有可原;他毕竟已经坐了很久,没有运动,不能发热,而这深秋的恶毒的寒冷,非同一般,会得寸进尺,不是静立不动就可以与之僵持的。人只会越来越冷。
曲直君就感到很冷。
他们已经这样大眼对小眼的在极其苛酷的秋风和打铁声中呆了很久,像两个相互推让不敢进门的客人。
千盛意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冷。”
他已经后悔起为什么不把房子也带来。
饶是深沉难测如曲直君,听到这种话也不由得生出一种不管不顾上前厮杀的冲动。
“我却没料到小成侯也有如此的耐心。”他平复一下,还是很有风度的接了茬。
千盛意懒洋洋的一笑。“你都等了,我为什么不能等?只是这样干等,有些无聊。”
他细长的手指有节奏的敲击着椅子的扶手,像在弹奏复杂的曲调。
“你说人为何如此呢?我成日在家里,也是这样躺着,很未必做什么有益之事。现在只不过换了个地方躺,就感觉不堪忍受。”
“果然还是因为太冷了。”曲直君善解人意的说道。
他突然问:“小成侯的琴呢?”
千盛意痛苦的道:“天气这么惨恻,对琴不好。可是如果要再等上一二个时辰,或许我不得不把她叫来。”
他这话里很有几分指控的悲愤意味,但由于太过做作,曲直君听了也不能产生快感,只是无辜的笑了一笑。
“我愿出一千两黄金,买小成侯的琴。”
千盛意抬起上身看着他,目光里满是好奇。“你要买琴还是买人?”
“连人带琴。”
千盛意充满同情的摇了摇头,也可说是鄙夷。“那你这个价钱连琴都买不到,遑论是人。”
曲直君被嘲笑眼界,也不着恼,微笑道:“早有耳闻琴十三娘是小成侯的掌上珠,无价宝,又如何可以轻易相让。是我唐突了。”
千盛意失笑道:“我不是离不了她的人,我是离不了她的琴。但这好像也没什么差别了。你又不是爱琴之人,要她何用,难道只是单纯为了给我添堵?”
“非也,是想为小成侯分忧。”
千盛意彻底愣住了,圆形的手炉掉在褥子上,半天才叹道:“阁下的好心,我感激不尽,希望不要是因为阁下觉得我很美。”
曲直君微笑道:“小成侯确实也很美。”
千盛意元气大伤的躺了回去。“你不曾为物所役,就不能体会为物所役的乐趣。”
“但是人和物终究不同。”
“我们完全不能互相理解。但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千盛意看着他,愉快的说。“换个话题吧。你说人和物不同,那么你觉得是刀重要,还是用刀之人重要?”
交流突然中断,他们才意识到院内的打铁声不知何时竟已停了下来。
之前就像檐下的水滴,越滴越慢,终于失去了集聚的力气,但还悬一线命,苦苦等,可能偏不断,但到底在被忘却时悄悄停了。两个人都屏住呼吸。
这是进去的时机吗?谁先进去呢?他们在对方眼中读出这样的念头。曲直君的嘴唇动了动。
“在下觉得——”
当——
打铁声恍若从梦中惊醒,又猛然响起,且为补偿之前突兀的空白一般,显得急躁又猛烈。他们同时松了一口气。
“——那要看是什么刀。”
曲直君好容易补全这句废话,自己也觉得有点可笑。
他们就站在晋无焰的院门前,晋无焰正在为罗宛铸造一把刀。
在这个环境下提起的刀和用刀之人,难道还能有别的所指?
“这世上用刀的人很多。”千盛意一笔宕出一个潜力无限的长篇大论开头。“用的好的人也很多。但完全相衬的人,我只见过——很少,真的很少。要么刀不配人,要么人不配刀。当然世上并没有必须相配这种理论……绝大部分都是在凑合……过日子谁不是凑合呢?“
“小成侯并非一个凑合的人。”曲直君平淡的说道。
“是吗,你觉得我是那种,花要最美,酒要最好,如果不能到达享受的极致,宁愿弃之不顾的挑剔之人吗?”千盛意又在笑,不过他看了看自己身周,好像也不大方便反驳。“这点就暂时搁置吧。但我现在眼前是什么:我以后再不会遇到的人和以后再不会遇到的刀。如果错过了,恐怕我很难对自己解释。"
“很有道理。”曲直君肃然起敬的也说。“那我也请问小成侯,如果只能选一样的话,你是要人,还是要刀?”
“……我不能两样都要吗?”
“多劳多得。”
“阁下是骂我不劳而获呢。”千盛意手指揪着下颔,轻快的说。“那我选刀。不过即使只要一样,想必也不是白来的?”
“跟白来也差不许多。”曲直君道。“只要小成侯不插手。”
千盛意沉吟了一下。“我将来不插手,换你今日不插手?”
“正是如此。”
千盛意鼓掌。“太好了!本来我也没打算插手。”
“其实我今日也没打算插手。”曲直君柔和的说。“小成侯能成人之美,在下虽然粗陋,也不敢大煞风景。这样好刀,如何能够胎死腹中?我可能比小成侯,比任何人都急于看到它的诞生……一件完美的物事,要在最完美的时候毁去才最为动人。”
千盛意瞅着他,满脸都是难以言表。“我们万万不要再互相折磨了。”然后他一分钟之内就连人带椅子消失的干干净净。
罗宛走进小巷的时候,锤打声已经停止。
取而代之的是初冬浓重的雾气。脚步在这种灰白的雾气之中,总像踩不实。树的枯瘦的身姿,在涂抹下变得出乎意料的婆娑。
小院的门是半掩着的,一个诱惑的邀请的姿态。但是他不可能说拒绝。这样是不是说明他其实还是有一点想拒绝,想转身离去,想与这几乎悬崖峭壁上血汗淋漓挪过来的一切,一个终点,却临到头突然觉得无谓,再不要有瓜葛?须知这种事从来也不少见。
但他只是眩晕了这一刹那,还是慢慢的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毕竟完全不习惯于临阵脱逃。他把这叫做临阵脱逃。他毕竟已经不会再有想做之事,只剩下应做之事。一次离经叛道的代价已经太大了。
炉火早已熄灭,只剩下寒灰和冷却的砧石。打上来的井水寒彻心扉,水面上漂着凌乱的黄叶。院中间站着一个人,正看着手中的刀。但他不过是装装样子;毕竟直愣愣的等人实在很傻,起码要有个幌子。
当然这不是说那把刀只有幌子这样的价值。
罗宛自打一看到它起,眼里就仿佛不再有其他的物事。
包括面前站着的人。这人理论上来说应该已经死了,并且是死在他的刀下,并且还是毁掉他的刀的罪魁祸首;但他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他只是看着刀。
这把刀也是落雁刀。他纵然有一千把刀,永远都是落雁刀。
他和刀,他们曾彼此依赖,彼此憎恨。也试着彼此远离。正因为不可或缺,他潜意识里把这当做报应,刀不应承担他无度的索求和推诿;但如今一见,他明白自己自作多情了。它不认识他,也不在乎他。
良久,罗宛抬起头,目光从对方脸上无意识的滑过,带着一种探寻的意味。
美丽到如同朝露一样的少年文质彬彬的笑了,自认为自己刚才已经表现出足够的耐心。
“你在找晋无焰是吗?”他说。
“他跟我约定在今日。”
“那很可惜,他不能赴约了。”少年仍然笑着。“但是他已经完成了约定的内容。怎么,不要这样看着我!他可不是我杀的。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你若不信,尸体还在屋内,是我把他搬进去的。至于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为了给你铸造这把刀,耗尽心血,因为这是他答应你的事情……你是他在这世上与之交谈的最后一个人……你不觉得你比我更像凶手吗,罗大侠?”
他艳丽如花瓣一样的嘴唇,连续的吐出这些带毒的语句来。
在生死边缘走过的一遭,不知为何使他变得比之前更加高傲和急躁。他已经不管面对手无寸铁的对手是不是有失格调。他这个年纪其实比任何时候都更容易认为格调都是胡扯,结果才是一切。
罗宛沉默着,只问了一句:“你会使刀吗?”
少年笑道:“放心吧,它在我手中,会比在你手中更不辱没。”
他丝毫也没有夸张的成分。可能世上很少有他不会的兵器。即使刑戮那样杀伐性重、凝聚了无数鲜血怨灵的古剑,也曾惊鸿一瞥之下就对他俯首听命。更不要说这把空白、崭新而顺从的刀。
刀身在他手中微微的颤动,仿佛与他的骨骼发出共鸣。
罗宛蓦地感到一阵熟稔的,令人欲呕的,几乎是撕裂般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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