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长靠在柜台上,包扎过的伤口血流已经止住,一面慢慢调匀呼吸,眼睛里显出一抹笑意来。
他从没见过言风月使用兵器。他也决不认为这就是风月琳琅阁阁主深藏不露多年的杀手锏。
他只是觉得非常有趣。
连他一个旁观者都觉得如此有趣,身在局中人的心情更是可想而知。
曲直君的剑势无论再绵密,再细腻,再风雨不透,又如何能防住言风月手中比水滴更纤微,比水滴更柔软的丝弦?
从血红的剑网裂口中偶一闪烁出来的光芒,倒好像是另一张步步为营的网,慢慢收紧,等待将猎物四分五裂的一刻。
曲直君的剑路已经不如刚开始那样明晰,开始显出一些拖泥带水的沉滞。丝弦在缠绕,在阻挡剑的方向,而当他想快刀斩乱麻的时候,又突然消失无踪。而言风月的身法甚至比他手上的丝弦还要来的莫名和奇诡。
言风月不想和他比试掌法,剑术,或者万物之源的内力。或许他自己也清楚,无论哪一方面都不可能占到上风。他要的只是这样一个奇字。
奇之又奇。
他想要这一切在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前就结束!
曲直君抬剑想挡,手臂突然感觉到了轻微的阻力。
他低头去看时,一瞬间甚至看不出什么。然而这阻力迅速增大,衣袖突然绷紧下陷,如同猛然溃堤的潮水,随之而来的是极其尖锐的痛楚。
他的小臂不知何时已经被绞死。马上他的这条手臂也要如同外层的衣帛一样被勒断,那方式要比被最锋利的刀剑斩截还要来的干脆爽快。他目光一抬,正对上言风月仿佛抚慰他一般堪称娇艳的笑意。
无论是谁,死前要是能看到如此美丽的面容,也就不算特别吃亏。
曲直君在心里默默的收下了这个补偿,随后他的手臂奇异的一缩。
他的整条手臂仿佛突然变细了,毫无缝隙的丝弦的绞杀中,蓦地出现了松弛的余地。在言风月将丝弦拉的更紧一点之前,已经以无法比喻的灵活脱出了圈套,剑锋一勾,将已绷到极致的丝弦一斩而断!
半截衣袖齐齐整整的飘落在地上,□□的手臂上还余有一圈淡红的血痕。
曲直君抬头看着言风月,目光里俱是不可言说的震惊。他已经退的很远,几乎退到门边,甚至有一瞬看起来是想要离开,但是理智又使他站定了步子。
言风月站在原地,手心握着那一对已经分开的扳指,转过脸看了一眼应天长。
此时唯有他们彼此才能明了心中几乎让人窒息的懊悔和失望:最好的杀死对方的时机,已经错过了。
许久,曲直君道:“我可否再请教一下阁主,你手中之物的名字?”
言风月道:“请教?这玩意就是为杀你造出来的,要什么名字?少跟我故弄玄虚,你不就是想知道真假,我现在就告诉你,无所谓真假。天下能破你那件刀枪不入的百绽衣的东西,本来就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你所听到的消息,什么千盛意那里有一件空前绝后的宝物,恰恰是百绽衣的克星,就是为了唬你编出来的。”
曲直君的嘴角微微抽搐,道:“既然这样,那阁主想要这件东西的传闻,必然也是假的了。”
言风月道:“假的呀,你傻呀。我大张旗鼓让落雁刀去千品宴,你自以为买通了千盛意身边的心腹琴女,让她把假的东西通过罗宛交给我,认定我已有恃无恐,这才放心前来,看似中我圈套,其实是要借此机会将我诱出。说这有什么用,你这老不——”
他上火到形象全无,应天长拽了拽他,提醒道“注意气质!”言风月嗤了一声,当真住了嘴。
曲直君却浑如不觉,又道:“既然是假的,那阁主又是如何——”
言风月冷笑道:“千盛意又不是我亲戚,我给他那么贵的妙音丝竹,难道真一无所求吗?”
他走上前,用脚尖拨拉了一下尘土中的残破的衣袖。
“我换到的东西,就是你今天这身百绽衣,只是一匹破布罢了。”
曲直君道:“你是说朱瑾?”
他的语调突然变得极其平稳,还有了一种之前不曾感到的冷冽。
言风月道:“我知道猪瑾牛瑾?你敢于去挖千盛意的墙角,他就不能在你那些小美人身上下点功夫?”
他似乎也感到这一段非常好笑,语气甚至温柔了一点。“人家年轻美貌,凭什么为你这个老不死的海枯石烂呢?”
曲直君叹道:“你说的对。他确实没有任何对我忠诚的理由。我待他也还不够好;也许够好了,但我显然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也许也知道;但我却没有放在心上。”
他居然就地反省起自己来。
言风月的表情就好像刚刚吃了一千只苍蝇。
曲直君突然将外衣一脱,紧接着将中衣和内衣也一脱;言风月和应天长两人还来不及受到伤害,他已经极快地将外衣又披上,动作如同舞姿一般飘逸优美。
他看见两人都直勾勾的瞪着他,微微一笑,问道:“二位是否觉得,我若没了百绽衣,就不值一提,任人宰割了?”
两人立刻异口同声:“没有。”
应天长还补充:“你以前还不用这把剑呢。”
曲直君道:“所以,也许还算得公平。”
应天长对言风月道:“我们做事原来讲究公平的吗?”
言风月道:“你这话说的,你不要脸我还要的。”
应天长在他耳边小声道:“那没办法了,看来今天只有美人计了。”
言风月居然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向曲直君道:“听说你很喜欢美丽的东西?”
曲直君道:“阁主不是已经见识过我为之付出的代价了吗?”
言风月道:“那我问你,我这么美,你为什么不爱我?”
曲直君竟然愣了,似乎是认真的思索了一下,然后才答道:“也许阁主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言风月道:“放屁,这就可以断定你是叶公好龙。”他把扳指随手一扔,叹道:“千盛意给我的时候说这玩意叫断肠,现在我肠子真的悔断了。馊主意你出一半,你说怎么办吧。”
应天长喃喃道:“想到居然是和你同生共死,目都不能瞑。”
言风月道:“你还嫌弃我。你嫌弃我怎么不把落雁刀叫来?”
应天长犹豫道:“这不好吧。他可是这世上剩下最后一个君子。”
他食指划过定风波光滑的剑脊,笑道:“这种事情,我们来就够了。”
言风月难得的居然没有反驳,叹了口气,左手握住了右手冰冷的指尖。
他们没能抓住出奇制胜的机会。这一战的胜负又重新回到起点。
归根结底,他们之前做的一切,也只能破除曲直君无懈可击的神话。
但曲直君真的有足以被他们发现的弱点吗?
他们都已经做了足够的试探,却都没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把握。
曲直君怜悯的看着他们,脸上是那种令二人都极度恶心的,看到美丽的东西即将毁灭时惋惜又狂喜的表情。
就好像看着烟花在深黑的夜空中炸开一样。
日色或者已经西斜,或者已经相让于冰冷的雾霭,厅堂内是与时辰不相称的昏沉。
即使是这样,似乎还是昏沉的有些过头了。
曲直君突然发现他已经看不清楚阴影里两人的面容,只有应天长手中□□的剑散发着柔和而清亮的光芒。
他还发觉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外面的动静。
他猛地回过头,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
罗宛并没有看他,只是盯着他手上血红的短剑。
曲直君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然而罗宛的目光已经漠然的移开。毫无疑问是将他绕过,但是落点是否在应天长身上,那也很难判断。应天长模糊的轮廓仿佛一个不确定的洞穴,将身周的一切微微的扭曲起来。他看的是应天长的剑。应天长则看着他的刀。
他开了口,这句话是对言风月说的。
他说:“今天的事情,会有人知道吗?”
言风月叹道:“世上剩下最后一个君子,说没就没了。”
应天长还是看着他的刀。
他用了很长时间去熟悉带刀的罗宛,又用了一段时间去熟悉不带刀的罗宛。
然而这个罗宛显然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个罗宛。
他甚至感到鼻腔无端的酸涩起来,很久之前那种类似委屈的情绪不知为何翻涌而出。但他自己也知道这样是太不合时宜了,所以心念一转,开玩笑似的问道:“外面死了多少人?”
罗宛道:“没有。”
应天长静静的看着他,道:“一个都没有?”
罗宛道:“一个都没有。”
曲直君仍旧笑着站在那里。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侮辱。
他们交谈的方式,就好像他已经是一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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