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第五十九章 依 (一)

    明亮的日光被花园里的枝枝蔓蔓打断，坠了一地虚虚实实的光斑。

    烟云穿着一身旧睡裙蹲在又脏又烫的水门汀地上，一头长发乱糟糟地披着。

    午后的空气又闷又热，蝉在她的身后猛叫，而她在一门心思地画着什么，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热。

    有一把伞悄悄地撑到她的上方，替她挡掉了一些毒辣的太阳光，她却是浑然未觉，仍是在不停地画。

    等要画的东西画好了，她才终于回想起来要看一眼，缓慢地抬起头，看到少年的脸隐在刺眼的太阳光与伞骨投下的y影之间，有些不真切。

    她站起来，怒气冲冲地推开他，安静地端详地上自己用小石子画出来的格子。

    小暑被推到了边上，手里仍是举着那把伞。

    烟云没有理会他，自顾自沿着那些格子跳了起来，她的脚上穿的是一双拖鞋，动不动要滑落下来，拖泥带水的，她便干脆将鞋脱下来拿在手里，赤着一双洁白如玉的脚接着跳。

    小暑扔了伞，在她的旁边坐下来，什么，一场大雨就劈头盖脸落了下来，不给人一点喘息的机会，他的一个身体在伞外，片刻里已经淋得j湿。

    烟云回转过脸，不认识般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一把抢过他的伞用力地掷远了。

    张开的伞像朵花一样在地上转了一个圈，很快又被风刮得更远。

    这一下两个人都暴露在了大雨中，转瞬里便成了两个雨人。

    再去捡伞是一些意义也没有。

    看到少年发着怔，她像是从这桩事情里得到了乐趣，人来疯的孩子一样咯咯笑着在大雨中坐了下来，低下头去，拿两只手捧着地上的泥水泼来泼去。

    小暑抹了把湿透的头发，也在雨地里坐了下来。

    这时候，烟云忽然捧了一把泥水朝他泼了过去，喋喋不休地嘟嚷，“滚，你滚。”

    他身上本来就全部湿透了，一把泥水泼到脸上，混着那些不停不歇落着的雨，狼狈难看极了，他却仍是坐着没有动。

    这一些日子，她发疯，他没有疯，却总是不依不饶地跟在她边上，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她打，她骂，她扑上去用指甲抓都赶不走。

    在这场大雨里，烟云好像终于受够了，像只炸了毛的刺猬一样倏地立了起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他朝着边上推搡，歇斯底里地喊，“你给我滚啊，滚！”

    他被她推倒在了水洼里，再爬起来时，滚了一身肮脏的泥水，他看着她，眼圈发了红，忽然伸了手去握她的手，“不要这样了。”

    这五个字不知道历经了怎么样的苦楚，好不容易出来了，很快又被淹没在了哗哗作响的雨声里。

    烟云任凭他握着手，又说了几遍，“你滚啊。”声音却和身体一起心力交瘁地软了下来，越来越低，最后没有声了。

    两个人在大雨里沉默地坐着。

    她的手又冷又湿，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仿佛一脱手就再握不住，他便只有紧紧地扣着。

    烟云察觉到了，笑着抽了出来，很快却又被他紧紧握住。

    她便不再去挣脱，而只是嘲笑着说了声，“你傻不傻。”

    少年不答话，她忽然轻轻地问，“你还记得你三岁时候的事吗？”

    小暑摇了摇头。

    烟云脸上露出一种陶醉而又陌生的神情，“我还能记得。那时候爸爸带我去复兴公园，你不知道那个下午有多好。”

    她闭了眼，像是在努力回忆那个下午的太阳光，雨水沿着她的头发丝不停地往下滴。

    须臾，她又摇着头笑了一笑，“可是现在，离我这样远。所以好的人，好的光y，都是不会长久的。”

    这句话，虽然他年纪小，却也有体悟，从前的确有许多东西是最好的，只可惜是转瞬即逝，到了最后，什么也抓不住。

    他轻轻地回了一声，“我知道。”

    烟云看着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知道么？知道什么？”

    她低下头去，把赤着的脚在水洼里荡着玩，带着笑慢慢第说起小时候与景和景仁之间的事情，说到十四岁第一次被顾老爷糟蹋的事情停顿了一下，然而只有一下，又继续往下说。

    接着是这些天流传得不堪入耳的旧事，还有不久之前被日本人糟蹋的事情，她淡淡地说着，好像是在对着小暑说，又好像是对着空气说，说到最后，声音便慢慢发起了抖，接着一整个身体也抖了起来，然而脸上却还是带着笑，“你知道么？知道什么？知道我脏吗？”

    小暑忽然带了哭腔打断她，“不脏的。”

    烟云看着少年发红的眼圈，仿佛感到滑稽般的又痴痴地笑了起来，“再脏没有了。怎么会不脏。”

    小暑不说话，忽然伸手抱住了她，喉咙里一阵压抑一阵呜咽，好像已经用了他这个年纪里最大的努力在隐忍，然而滚烫的眼泪仍是压抑不住地混了雨水沁到了她身上。

    烟云回抱住他瘦削的背，“好了。好了。”少年摇着头，仍是发着犟在哽咽地重复，“不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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