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遇见终将遗忘 [精校出版]》所有遇见终将遗忘 [精校出版]分节阅读2

    鹿鹿的手机响了,是一个因为看到宣传单对楼盘感兴趣的人打来的,询问房子的价格。鹿鹿强颜欢笑,走到客厅门口,与客户柔声交谈。

    杜宇开始往餐桌上端菜,让杨墅和鹿鹿坐过去吃饭。杨墅站起身,等着鹿鹿结束通话。

    鹿鹿热情地回答来电者的种种提问,一再让对方去售楼处,说她将会给他详细介绍。通话结束,她惨白的脸色微微有些泛红,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和杨墅一起走向餐厅。

    “让给别人吧。”杨墅抄着筷子,眼睛盯着桌上的菜。

    鹿鹿没吭声。

    “我说话你听见没有?”杨墅不耐烦地把目光移向鹿鹿。

    “啊,听见了。”鹿鹿忍气吞声地夹着菜。

    “听我的,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杨墅降低音调,像哄小孩一样。

    鹿鹿不理杨墅,跟彤彤说话。因为彤彤怀了孕,所以话题都是关于怀孕的种种。杨墅则与杜宇不咸不淡地聊了聊一些大学同学的近况。

    杨墅和杜宇都没喝酒,很快便离开餐桌,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看电视,对正在播放的古装剧进行各种吐槽。彤彤与鹿鹿则在厨房里收拾碗筷,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

    夜深了,快到十点钟。鹿鹿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叫杨墅回家。

    “回什么家?”杨墅看她。

    “废话,你说回什么家,回我们住的地方呗。”

    “你去西屋看看。”

    鹿鹿狐疑地走到西卧室门口,推开门,随即快步走回客厅,大声冲杨墅说:“你怎么把我们的行李包带到这里来了?”

    “有人说那房子的风水不好,让我给退了,等我回来后,我们再重新租。你的衣服和平时用的东西我都给你带来了,放假休息这半个月你就住在这里。”

    “什么?你疯啦!”鹿鹿难以置信,情绪变得相当激动。

    “你喊什么!那不明摆着吗,你自己住,我不放心。”

    鹿鹿气愤地嚷嚷:“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事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

    “有那个必要吗?”

    “有那个必要!你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我,你给我请假竟然不先跟我说一声,连一起住的房子退租了都不跟我商量一下,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你吵吵什么啊!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杨墅站起,抓住鹿鹿的胳膊往西卧室里拽,“你要吵架进屋吵,别把人家彤彤吓着。”

    鹿鹿用愤怒的泪眼恶狠狠地看着杨墅,甩开杨墅的手,大步走进西屋。

    杨墅极力平静下来,走进西屋,轻轻把门关好,看见鹿鹿背对自己蜷曲在床上。走到她的身后,跪在床上,把头探过去,见她满脸都是泪水。

    “你真的把我吓着了,接到警察的电话时,我的腿都软了。”杨墅坐在床上平静地说。

    鹿鹿的身体歉疚地动了动,似乎在对杨墅的心情表示理解。她的身体慢慢地转过来,用一双凄楚的泪眼看向杨墅,抓住杨墅的手,目光灼灼,充满爱意,瓮声瓮气地说:“我在医院里听你和医生的对话时,感到非常不可思议,真的,那种疯狂太可怕了。幸好,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当时的状态,天哪,我竟然还给你写了一封遗书。唉,那是一种很特殊的状态,并不是真实的自己,相信我,这种事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

    “听我的,在我去北京的这段日子,你就住在彤彤这里,这样我才能放心,好吗?”杨墅俯身,用另一只手拭去鹿鹿脸上的泪水。

    鹿鹿点头。

    “给我讲讲你的姥姥好吗?”

    鹿鹿愣怔一下,把脸转向窗户,冷冷地说:“不。”

    杨墅是通过管鹿鹿的身份证知道她家乡的住址的,在甫阳市羊角镇的白沙村。那是一个凋敝的小山村,有限的起伏不平的山间耕地已经无法满足人们对金钱的需求,青年人与中年人纷纷外出打工,留守的自然都是老人和孩子。

    一个老妇人大概是因为无聊,跟杨墅说了很多,连管鹿鹿的爷爷都提到了。

    管鹿鹿的爷爷叫管业明,年轻时是白沙村生产队的会计。因为脾气不好,导致他的人缘不好,村里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所以当他和同样大龄未嫁的于蓝结婚时,已经都三十多岁,于蓝那年也已有二十七八。

    儿子管金山出生时,两口子的年纪已经很大,对儿子自然更多一分老来得子的溺爱。

    管金山一岁半时,一场暴风雨般的革命席卷祖国各地,革命斗争如火如荼。那天,管业明到镇上去办事,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惹火烧身,被羊角镇上一群十六七岁的孩子一顿群殴,打倒在地。这群凶狠的少年踢坏了管业明的下体,从此管业明的下面再不能拥有男性的雄风,也直接导致他再不能有孩子,因此管金山便成了他的独子。

    那年代别人家都是四五个孩子以上,独独管业明只有一个孩子,所以两口子对关金山的溺爱渐渐达到失去理智的地步,把管金山惯得不像样子。

    管金山十五六岁时开始天天往镇上跑,打架,搞对象,偷鸡摸狗,干尽恶劣之事。他有恃无恐,因为背后有他脾气火暴的爸爸管业明撑腰。与此同时,管业明的脾气也越来越糟糕,这当然与他下边不行的痛苦和自卑有直接关系。

    改革开放,羊角镇上繁荣的表象下潜行着鱼龙争斗的混乱,无业青年米龙拉帮结伙,很快成为羊角镇上数一数二的流氓。目中无人的少年管金山因为琐事得罪了米龙的大儿子米宝,被恶棍公子哥米宝带着几个朋友给打了个头破血流。

    管业明听说后,火冒三丈,揣着一把匕首到镇上找米龙,要为儿子无辜挨打讨个说法。米龙哪会把农民管业明放在眼里,在自家楼下的麻将馆门口与管业明动手厮打起来,并在冲动之下抢夺了管业明的匕首,连刺管业明五刀。

    管业明被送到镇医院时,已经气绝身亡。

    米龙因为杀人被逮捕,正赶上当时全国进行严打,很快就被押到刑场枪毙。

    管业明死后,管金山开始无拘无束地为非作歹,为了在羊角镇上混出名堂,竟然主动向米宝示好,并很快与米宝成为朋友。米宝同管金山正是所谓的沆瀣一气,臭味相投,不但形影不离,还焚香结拜。几年后,他们已是二十多岁的社会青年,不但保持着友谊,还抓住时机,合伙开了一家当年特别流行的游戏厅,挣了不少钱。

    跟家里关系不和的女孩张丹阳离开铜城,到姨妈家所在的甫阳市打工,在一家饭店当服务员。到市里玩耍的米宝看中了她,接连几天到那家饭店喝酒,终于和她成为朋友。她不爱干服务员,跟米宝抱怨当服务员的辛苦。米宝就提出让她跟他去羊角镇,去他的游戏厅卖游戏币,那是极为清闲的工作。她欣然前往,就此成为米宝的女朋友。

    那时,朱宏是镇上的有钱人,经营着一家浴池和一家歌厅,平时开着轿车在镇上来回转悠,偶尔也到游戏厅里玩拍扑克机,一来二去和张丹阳有了暧昧。张丹阳向往朱宏为她描述的跟着他可以过穿金戴银的生活,偷偷摸摸与朱宏搞在一起。

    不久后,偷情的朱宏和张丹阳被米宝抓了个现形。于是,米宝与朱宏两伙势力在羊角镇上打了一仗。那场群殴,两败俱伤,还死了一个人。所有参与群殴的人都被警察给带走了,只有管金山因为去外省联系购买游戏机而躲过那场群殴,算是躲过一劫。

    羊角镇上最强硬的两个人物米宝和朱宏被抓后,管金山自然而然地崛起,经营着游戏城,有钱有势。没过多久,管金山就与张丹阳搞在一起,并且发展到登记结婚。

    两年后,张丹阳为管金山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管鹿鹿。

    五年后,人们的娱乐活动渐渐多了,电视与电脑走入每个家庭,游戏厅不再火爆,羊角镇上的十几家游戏厅纷纷关闭,其中便有管金山的游戏厅。

    那个年代,人们都忙着挣钱,不再是打架斗殴的年代,挣不到钱便没有地位。管金山的游戏厅关闭后,和张丹阳开始过成天游手好闲的日子,日子越来越艰难。而在此时,羊角镇流传着米宝和朱宏即将出狱的消息,伴随这个消息的还有另一个消息,便是米宝和朱宏准备找管金山算账。

    管金山和张丹阳一方面是为了躲避出狱的米宝和朱宏,一方面是为了去经济发展好的地方实现发财的大梦,很快做出去广东闯荡的决定。他们俩把管鹿鹿扔给孤老太太于蓝,一起从羊角镇消失,从此竟再没有任何消息,更不知死活。

    两年后,生活困苦的于蓝身体每况愈下,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急于在撒手人寰之前把管鹿鹿交还给儿子和儿媳,不然她一死,幼小的管鹿鹿将会无家可归。

    枯如朽木的于蓝,在那个炎热的夏天,几乎每天都要拉着管鹿鹿的手,步行从白沙村到羊角镇,来到公交车站,挨个向那些准备乘车出门的人打听,他们是不是要去广东。

    她常会用她那鸡爪子一样的手,抓住等公交车的人,唠唠叨叨地重复同样的话:“你去不去广东?你的亲戚朋友有去广东的吗?你知道谁去广东吗?如果你去广东,麻烦你帮我告诉我的儿子管金山和我的儿媳张丹阳,让他们赶紧回来,他们的妈马上就要死了,他们的孩子快要没人管了。”

    久而久之,那些等车的人都认为于蓝的精神出了问题,是个疯子。

    十月的时候,村民们纷纷到田地里收割庄稼。一天午后,他们站在田地里,看见于蓝戴着一顶夸张的大帽子,拉着管鹿鹿的手,颤巍巍地走在通往白沙村的那条土路上,突然她摔倒了。村民们跑过去,将管鹿鹿拉到一边,发现于蓝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已经死了。

    于蓝死后,村长联系到管鹿鹿的姥姥,将七岁的管鹿鹿送到了她姥姥家。那是在铜城的一九一镇,一个同白沙村差不多的村庄,村名叫香村。

    香村。铜城人杨墅对这个名字一点也不陌生。

    杨墅回到铜城,赶去香村,经由一个戴草帽的驼背老头的指引,找到村里一个叫单忠平的男人。此人以前是小学老师,带过管鹿鹿的班级,对管鹿鹿的成长情况比较了解。他已经不教书好几年,依然戴着近视眼镜,他开了一个养鸡场,脸上那个很大的枫叶形状的胎记,看上去仿佛一把深褐色的鸡毛黏在脸上。

    单忠平抽着烟,回忆起曾经那个比较特别的女孩。

    管鹿鹿的父母去南方打工,多年没有音信,无依无靠的她被接到香村,与她的姥姥徐莲凤相依为命。徐莲凤为了多挣点钱供管鹿鹿读书,春末夏初那段日子每天都拎着小铲、挎着篮子到野外去挖野菜。镇上人爱吃野菜,爽口,健康。那天她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也没有回家。做好了饭的管鹿鹿等得焦急,担心她摔倒或者出什么意外,便到野外去寻她。而当管鹿鹿出了村庄,往北一路找到瓦河边的野树林里时,徐莲凤却从村南的蛇骨山方向往回走,进了家门。她们错过了彼此。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那是个阴天,夜来得较早,且因为没有星月,黑得可怕。

    徐莲凤和村民到处寻找管鹿鹿,最后循着哭声在野树林里发现管鹿鹿坐在树林里哭得一塌糊涂,小小年纪的她被吓坏了。

    受到惊吓的管鹿鹿被徐莲凤背回家后一病不起,高烧不退到胡言乱语的地步。村里人遇见个灾啊病的爱往鬼神那里想,觉得管鹿鹿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徐莲凤请“大仙”来与附体的“鬼”沟通过,又到野树林里烧黄纸,最后决定到蛇骨山后面的清风寺上香为管鹿鹿祈福。

    徐莲凤上香结束,翻山往村庄走,下山时扭了脚,最后是被放牛的一个年轻小伙给背回家的。也许徐莲凤的祈福有了作用,病得甚至可谓奄奄一息的管鹿鹿很快便好了起来。管鹿鹿非常感激徐莲凤对她的照顾,与姥姥的感情也越来越深。

    可是徐莲凤的脚却再没能彻底转好,从此成了一个走路困难的人。她的脚总是会肿,脚一肿,连带着还会发烧,尽管只是轻微的发烧,但也足够伤害身体,她的身体一天天变得虚弱。

    管鹿鹿每天都给徐莲凤洗脚,还跟在镇上浴池里做足疗工作的单忠婷(单忠平妹妹)学了几手足底按摩,每晚给徐莲凤的脚按摩。管鹿鹿承担起更多的家务,洗衣、做饭、学习、干农活,在村里人的眼里,她是个十足的勤劳懂事的小女孩。

    徐莲凤的脚受伤导致身体不好后,已经干不动农田里的活了,便把自家的地承包给了村里当时的民办教师单忠平。地不算多,承包出去一年也没有多少钱,家里除了农田的承包金外再没有别的收入,日子过得更加困难。

    尽管管鹿鹿品学兼优,是班里的班长,但当她把小学读完,便没再继续读书了。瘦小的身板夹在村里的大人中间,跟着大人们每天到田里干农活。因为单忠平家承包的地最多,所以主要是给他家干活。

    管鹿鹿十五岁那年秋天,她为单忠平家摘棉花,出工是按照摘的棉花的重量算工钱的,为了多挣点钱,小小年纪的她,在中午别人都回家吃午饭休息时,独自拖着麻袋在烈日下的棉花地里摘棉花。所谓的秋老虎,便是虽然早晚间冷,但晌午时太阳猛得都能晒死人,为了多挣几块钱,身体单薄的她,咬牙坚持在空寂的郊外田地里摘棉花。

    秋收结束后,管鹿鹿无事可做,有一天,去了一趟镇上,然后在暑假结束后,竟然去上学了。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单忠平至今搞不懂她是从哪里弄到学费的,猜测她可能秘密与她的父母联系上了,不然,她是绝对无法读高中的。因为高中三年要住校,学杂费、书费、住宿费、吃喝拉撒等,每年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村里家庭条件稍好的孩子都辍学了,管鹿鹿却在读书,并且参加了高考,一路读到大学毕业。

    杨墅也觉得非常奇怪,因为据他所知,大学期间,管鹿鹿并没有做兼职打工一类的事。

    “那孩子孝敬、善良、勤劳。”单忠平欣慰地总结道,“平时总来乡下看她姥姥,还说等挣够了钱在铜城买下房子,就把姥姥接到城里去享福……”

    三十分钟后,杨墅忽然从单忠平的回忆里猜想到了管鹿鹿得到钱的可能。这个猜想的结果让他的心脏怦怦直跳,简直要敲碎他的胸口,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临离开香村时,杨墅问了单忠平一个问题:“当年你家的棉花地是不是挨着村北的野树林?”

    单忠平很惊讶:“对呀,你是怎么知道的?”

    鹿鹿见到杨墅回来,当然十分高兴,急切地追问他比赛时的状态好不好。

    杨墅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坐在杜宇家的客厅里,疲惫的身体深陷沙发,他拿起一个苹果吃。

    窗外的夜色竟然被各种人造的光芒营造出一种妩媚而哀戚的感觉,这很容易让人感到精神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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