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者》志怪者分节阅读148

    听着这对自己了如指掌的话语,丁隶只觉得背后的冷汗都渗了出来,仿佛一个鬼魅正透过这张美丽的脸孔,向他展露不怀好意的笑容,于是他赶紧喝下半杯啤酒,想用装醉糊弄过去:“你呢,最近怎么样?”

    女人惆怅地轻叹:“最近挺不顺的,又是搬家又是换课题组,本来打算去北京培训,名额临时有了变动也没有成行。”

    丁隶不知该安慰些什么:“这一阵过去会转好的。”

    女人嗯了一声:“前不久小姨给我介绍了一个人,他是做金融的,也是我的老乡,我觉得各方面都很适合,如果相处得顺利,可能明年就结婚。”

    丁隶笑了笑:“那挺好的,恭喜啊。”

    女人还没接话,董乾坤正巧抱着儿子来到桌前,众人逗弄祝福了一番纷纷递上红包,姜妍的脸色却不太好看,拉过女人低声责怪:“你怎么跟他坐到一起去了!”

    “这也没什么吧,都是同事。”女人微笑。

    “什么同事。”姜妍气鼓鼓,“分手了就是仇人,没听说过吗?”

    董乾坤眼看气氛尬尴赶紧打了个圆场:“老婆,妈叫我们过去呢。”

    姜妍没好气地瞪了丁隶,一眼抱过孩子走了,他这时才确定,邻座的女人是顾又薇无疑。

    丁隶从来不知道人和人的面孔有这么大的差别。

    眉毛的疏密和角度,单双眼皮,鼻头的宽度,嘴唇的厚薄跟色泽,牙齿的整齐度,痣、斑、皱纹和疤痕。

    然而如果不根据上述条目逐一辨认,万人在他的眼中都长着相同面孔,好似一只蚂蚁跟另一只蚂蚁泯然不分。他必须每天和一个个“陌生人”装出熟识的样子,再从对方的行为举止里,努力判断这个人究竟是同事、朋友、亲戚,还是一个真正的陌生人。他必须分分钟提醒自己将喊错的名字立刻改口,查房时不要搞错了病患,甚至时刻留意别把前女友误认为他人。

    只有独自一人在家之时,丁隶才敢流露出身心俱疲的状态。

    靠在床上,他握着手机,拇指随意一点打开了相册。那些的照片他本该无比熟悉,然而此时每一张眉眼都模糊非常,仿佛拙劣的摄影师仓促间丢失了焦点。

    他知道自己的视力没有问题,脑部ct也排除了器质性/病变,身体这种异状只可能是撞上了怪事,如果阿静在的话,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

    如果阿静在的话……

    丁隶摸过烟盒点上一根烟,迷雾在夜色中乘着微小的气流散入玄关,叩响了公寓的大门。

    对面站着一个黑衣男人。

    走廊灯光明亮,丁隶却看不清他的脸孔,只听声音沉稳:“你好,我是归心堂的花河。”

    “你好。”丁隶点过头,不知来者何意。

    “可以进去说话吗?”花河微笑儒雅。

    丁隶将他让进屋里倒上一杯水,花河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将茶杯平稳地搁在茶几上:“恕我直言,丁医生您的身体最近是否有什么异常?”

    丁隶心中十分意外,权衡着要不要承认。

    “这是荀爷关照的。”花河化解他的顾虑,“齐先生先前为归心堂做了不少事,荀爷顾念部下旧情,特意嘱咐我来替你祛病。这种病名叫孑栖,缘于心魂失调,处理起来有些费时,如果你同意,我会尽全力替你治疗。”

    “原来是这样……”丁隶听着他和齐谐相似的陈述方式,莫名地安下心来,“大概需要治疗多久?”

    “视情况而定,短则一周,长则数月。”

    丁隶点了点头,花河示意他躺进沙发,并在茶几上燃起了一根线香。

    当身体已然放松,丁隶见对方伸出右手,轻触着自己的眉心,柔声道:“现在请你闭上眼睛,深呼吸……”

    如同齐谐的咒文一般,这话语有一种奇特的力量,让丁隶慢慢交出意识,进入绵长的睡梦。

    一觉渐醒,丁隶感到身心都轻松了不少,好像很久不曾睡得这么深沉。当他坐起来的时候,花河正手握一串佛珠,闲适地靠在旁边的椅子里读书。这场景他隐约觉得熟悉,再一细看,此人的气质当真和齐谐十分相似,就连捧着书的模样都如出一辙。

    “你醒了?”对方察觉到他的视线,搁下了手中的医学杂志。

    “我是不是见过你。”丁隶突然问。

    “是的。”花河替他倒上刚刚泡开的茶,“去年冬天的事了。”

    “去年?”丁隶端起杯子,茶里有微苦的草药味。

    “去年的十二月六日下午,我们曾在和平广场附近擦肩而过,那时你背着一只单肩包,身穿一件卡其色双排扣大衣。请不要惊讶,我自幼患了过度记忆症,能够记住身边发生过的所有事,以及每天遇见的所有人。”

    丁隶并不吃惊,归心堂有这种异才也属正常。

    “人生聚散如萍。”花河拨着念珠,表情安详,“匆匆一世如风而过,我们每日行走在街上,相遇的所有人只是打一个照面,再不相见,既然这种憾事都不曾惋惜,又何苦单单执着于那一人……”

    丁隶听出他在劝慰自己,费力地牵扯一下嘴角:“如果是齐谐在这里,他也会这么说吧。”

    “不然。”花河缓缓摇头,“虽然我和齐先生只得一面之缘,却莫名地有些灵犀,我想若他在这儿,断然不会做/性/空之论,而是更加洒脱快意。”

    丁隶表面上没有反驳,心里却不敢苟同,在他看来齐谐根本就是个性/空论者,不过从侧面一想,归心堂毕竟是工作场合,他在同事面前表现得入世一些也无可厚非。

    “今天的治疗已经完成,我不再叨饶,明日再来拜访吧。”花河起身告辞。

    丁隶道过谢,将他送出门去。

    孑栖的治疗十分顺利。

    花河的手段并不复杂,每回丁隶只是在躺椅里安稳地睡上一觉,再喝茶闲聊片刻。然而仅仅如此他也觉得十分亲切,对方的谈吐举止都与齐谐相似,包括那平和的眉宇和淡泊的眼神。

    “花河先生。”有一次丁隶问,“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叫‘离’的病?”

    “略有耳闻。”花河敛着衣袖抿上一口茶,“不过我对‘离病’的说法不敢苟同,在我看来这并非疾病,而是一种特殊的体质,倘若它不幸成了病,那也是‘离者’的心病。”

    丁隶不甚明白:“心病是怎么说?”

    “离与厘谐音,作动词解,有治理、处理之意。”花河搁下了茶盏,“离者往往能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身体,包括气息和心搏,只要调理得当就可长生不死。如果他无法控制自身,导致机体衰竭,那便是他的心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丁隶怔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高僧涅槃只需打坐断念,离者也是同样,若他的心不想活了,身体便会自动衰亡。换成普通的说法,你可以理解为无意识的慢性自杀。”

    手中的茶杯一颤,丁隶彻底愣住了:“怎么会——”

    “万般皆苦……”花河手拨佛珠沉沉吟念。

    齐谐想要自杀!

    这个念头轻易地击溃了丁隶,他的心脏骤然收紧,全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了。

    他不明白。

    齐谐向来云淡风轻,好像一切不如意都能释怀,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自我了断?

    想到这一层丁隶猛然反应过来,那个人在自杀的事上早就是惯犯了——

    “住院的第一个月我试过很多办法,绝食是肯定的,还折断牙刷柄割喉,把衣服系起来上吊。不过那些护士太警觉,没有一次成功过,但凡我有点动作他们二话不说就冲进来,不是电击就是注射安定,最后只能老实活着咯。”

    齐谐曾不经意说起这句话,轻松得好像聊家常。丁隶以为能用这种态度笑谈过去,表明他已经完全走了出来,没想到他当真演技拔群,能把自杀的意图掩藏这么多年,不让别人察觉一分一毫。

    丁隶忽然发现,自己从未懂过他。

    他以为齐谐没有苦痛烦恼七情六欲,现在想来又怎么可能?或者那只是单纯的生理病变,比如脑神经递质出了问题,先前的精神障碍复发了!

    “有一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花河断他的思绪,“我听归心堂的铁大夫提过,齐先生在失踪之前,身体状况非常糟糕,很可能活不过半年了。”

    对方说这句话的神情平静如常,丁隶听来却如同五雷轰顶。

    “你先别着急,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还有一个好消息。”花河接着说,“日前有人报告归心堂,说在漠河附近见过齐先生,倘若你真的担心他,或许可以先去那里寻一寻。”

    ☆、大萨满

    没有直飞的航班,丁隶只得从北京辗转换乘,清晨从家里出发,下午三点才抵达漠河机场。

    刚出机舱他就感受到了北疆的凌冽,此时正值隆冬,漠河的气温已跌破零下二十度。丁隶穿上厚重的羽绒服,戴好了帽子围巾,尽管如此,踏出航站楼的一刻,他还是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滴滴两声,路边一辆车子闪着灯。

    他走过去拉开车门,轻易辨认出了那个熟面孔。

    “你怎么在这?”丁隶坐进来,里面一股不通风的暖气味,很不好闻。

    卫远扬发动车子:“谢宇说你们要来这找老齐,有个警察比较好办事,我正好在沈阳出差,就顺道过来了。”

    丁隶艰难地拔掉手套,又整理了一下臃肿的衣服才算坐稳:“现在情况怎么样?”

    “进展缓慢。”卫远扬没办法地说,“谢宇先到一步,在村里找到了一个萨满,据说他不久前见过老齐。不过这老头儿是个宅男,成天蹲在家不见人,只有村民找他跳大神的时候才出门。谢宇和他儿子磨叽好半天,这才搞到了一张跳大神的内场票,看看到时候能不能跟他搭上话吧。”

    “萨满?”丁隶立即联想起电视剧里疯疯癫癫的神汉,“这也说得过去,阿静比较容易认识这些人。”

    “容易啥啊?那老头儿住在大兴安岭的深山里,gps上都找不着地方,真搞不懂老齐咋跑这来了!”卫远扬说着,转进漠北公路向西开去。

    这里是全国最高纬度区,天早早就黑了,省道上几乎没有车辆。丁隶透过车窗向外望去,茫茫的天地大且空、黑且冷,只有这盏缓慢挪移的车灯透露着微不足道的生机……

    可能是一天的劳顿,他晕车的毛病又犯了,昏昏欲睡之间,忽然感到车体剧烈颠簸了一下,然后咔咔两声,熄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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