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十二月三一号那晚末,许文强带着制服妹跑到了香格里拉那栋骑楼的屋顶。
他们一前一后,不疾不徐爬了六层楼梯。楼道黑暗,第四、第五层的灯管都故障了,也没人来修,开关一开,灯光总是滋滋地闪啊闪挺有点恐怖片的阴森气息,还不如关着来得静心。
马路上几丝晕白的光线从狭小的气窗外透进,还不至于全程摸黑,许文强走在前面,不时提醒制服妹注意脚下。
他头也不回就问:「会不会怕?」
黑暗中的制服妹摇摇头,摇完后才发现自己站在许文强后方,对方看不见,才又开口:「不会。」
许文强没有回头,笑:「妳胆子还挺大。」
制服妹说:「你在前面。」
许文强沉默了一下子,又问:「那妳信不信这世上有鬼?」
制服妹想了几秒,幽幽地答:「信。」
许文强说:「那妳知道鬼都喜欢从最后面开始抓人吗?」
制服妹轻呵:「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告诉我不要随便回头?」
许文强笑:「是,我们都别回头────但妳得把手给我,这样我才能确定妳还在我背后。」
许文强玩笑似地将手朝背后摆了摆,前进的步伐未停,就像他自己说那般,全程不曾回头,所以他没看见当他把手收回时,制服妹向前伸了一点又作罢的手指。
……后来他听见后面的制服妹说:「……我没什幺幽默感,你别老是跟我开玩笑,我分不清什幺时候该当真。」
从宁夏夜市下车后到现在,许文强手中便一直提着个牛皮纸袋,不大不小,爬到五楼半时,他换了只手提,无奈一笑:「我这人认真的时候比较吓人,怕把妳吓跑了。」
他们很快就爬到了六楼,铁门有些老旧了,拉开时许文强多用了点劲,锵的一声巨响,楼梯间一时全是突兀的回音。
门一开,外头的冷风猛然往里刮,许文强本就不太怕冷,就算他怕,这时候也得装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他稍微将斜后方的制服妹往自己正背后拢,用身体给她挡风。
六楼的高度,在饭店林立的林森北路上,实在算不得什幺,但它确实有它的好处,比如────清净。
闲杂人等半点没有。就他与她。
走出去时,许文强低头看了看錶,差不多剩下最后十分钟。
反观制服妹已走到水泥围墙边缘,眺望没有半点美感可言的夜景。这片视野的确没有什幺欣赏价值可言,最多就是各家酒店的霓虹招牌,再往下看,全是路灯。
许文强走到她身边,伸手比了比左下方远处那台蓝色发财车,说:「老闆今晚还出摊呢。」
制服妹点点头,轻声说:「…老闆人好。」
许文强反问:「我不好吗?」
制服妹听闻,侧头望着他,眼睛亮亮的,鼻子微红,对许文强这漫不经心的一问,她似乎是真认真想过才作回答的:「我不知道。」
许文强表情有些玩味儿,伸手摸了摸口袋,就说:「今天日子特别,介意我抽根菸不?」
制服妹摇头。许文强俐落的翻出菸盒,抽了根菸叼在嘴边,他没有即刻点燃,只是朝制服妹招了招手让站她过来些,他蹲在地上,从牛皮纸袋里掏出一包未拆封的仙女棒……
瞧制服妹惊喜的表情,他心情挺好,说:「玩过这个吧?」
制服妹连忙点头,许文强俐落拆开包装,左手抽出两根通体乌黑的仙女棒,将其中一枝递给她,接着右手摸出打火机,在空中喀擦出橘红的火光。
他先点了嘴边的菸,才伸手去燃左手的仙女棒,很快的,仙女棒顶端就爆出几颗微弱零星的火光,一两秒后又唰的声,劈劈啪啪地流泻出金灿灿的火星雨,照亮了顶楼一方的角落。
冰冷的空气彷彿都因这一瞬间温暖起来,许文强收起打火机,笑而不语地将自己点燃的仙女棒伸过去,抵住制服妹手里尚平静的那枝。
制服妹手里也光亮起来,刚开始手背的皮肤被火花喷溅到还会感到些许刺痛,可习惯之后,这
种疼是完全可以忍受的。她握着手里炽热燃烧的仙女棒,开始在空中比划起来,先是画了个圆,再是画了个三角,视觉中留下了霓似的残影,像变魔法一样,好看极了……
许文强见那『小仙女』玩得高兴,也不扰她,只在手里这枝快要燃尽时,重新再抽出两根继续点烧,他下意识不想让这团火光熄灭,至少想留着它跨过零点。
五十八分。
五十九分……
……当新年的第一声炮响响起,他们不约而同仰头,差不多是在丽晶酒店那个路口方向的夜空,首先绽放出林北路今年的第一道烟火,有紫有蓝有绿,一圈又一圈的……
马路上几台机车骤然啸过,油门拉划出长长的不羁的尾音;楼下的酒家纷纷传来萦绕的歌声与欢呼,整条马路像是约好了似的,从丽晶那头开始,砰啊砰地,一响又一响的接踵而至。越晃越近。从那边那头,放到华泰饭店这头,寂寞的夜色猛的热闹了,彷彿谁都不愿在新年第一个五分钟就被比落下去,一个赛一个的狂野汹涌,左边灿烂的金色爆完,换右边冶豔的红;红的熄灭了,就换靛色的火,简直要在林森北路上编齐一套恣意梦幻的交响乐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文强忽然听见旁边的她说:「新年快乐。」
许文强难掩嘴边的笑意,将手边快要燃尽的仙女棒移到她面前,说:「许个愿吧。」
那个晚上,制服妹低眉顺目的笑容显得特别明媚,她的眼中彷彿也开出了天上的烟火,许文强看得有些失神。
她真的闭上了眼睛。
几秒后,睁开,许文强手里最后一根仙女棒也熄灭了。
她笑问许文强:「许愿不都该对流星许吗?」
许文强看着她,笑:「等流星的过程太麻烦了,对我许也一样。我比流星管用。」
制服妹看着他,嘴微张着,像是愣了
她说:「你又再……」
许文强手动了下,微笑:「这次就没开玩笑了。」
………
新年刚来,不过十分钟不到,说不清是许文强这一眼,还是这句话太烫人。也许两者皆有。制服妹猛然才明白过来不久前对方在楼梯间说的那句话是什幺意思了。
太吓人。她不仅猝不及防给烫着了,肯定还烫伤了。而她闪躲不过,更来不及惊呼。没了仙女棒的楼顶,再度黯淡下去,她像是此刻才反应过来环境的变化,一般来说,黑暗可以有遮掩的作用,可许文强的眼神依旧叫她感到无处可逃。
她倏地站起来,不敢再多看对方一眼。他让她再度感到了那种久违的『危险』────她慌了,她要跑。
「太晚了……我要先回家了。」说完,她转身就往铁门那裏快步走去,几乎带点落荒而逃的味道。
制服妹用力推开铁门,那锵的一声,又使她心悸。
她踏进漆黑的楼道里,正要下楼,就被后头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拉住。
……她没尖叫,全身却不可自制的颤慄起来。
许文强从背后抱住了她,直接靠在斑驳脱漆的水泥墙上。她没有推开他────她都忘了。忘了自己最起码都应该要去挣扎。
这种背对着见不着面的情况并没有比脸对着脸来得更加轻鬆。然而这样发生在黑暗里的……这样的滋味,彷彿早已在这段日子里,曾经几次电光石火的眼神中,露骨的上演多回。这一刻,他或者她,竟都不对这样的亲近感到陌生,甚至还有点,『终于了』的感觉。许文强是早就意想多回了;可她呢?
制服妹不知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她更加可怕了。
她怕了。
怕自己的内心深处,原来也是有一丝说不出的期待。
……许文强声音很低、很低。
像是喃喃在她耳边低语了一个普通至极,却仍有这样的、那样的动人的─────故事。
他说:「其实我很不爱吃麵,尤其是汤麵……」
「可每回只要碰见妳,我就忍不住点一碗羹麵,吃麵的时间长────我只想跟妳多待几分钟。」
「妳知的──── 对吗?」………
许文强轻轻将下巴搁在他的制服妹的头顶上,将她抱紧。
他几乎要把她勾住了:「妳知道────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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